看到忽然逆轉的戰況,十巫目瞪口呆――進入雲荒到現在、他們從未看到空桑人中有這樣強大戰鬥力的軍隊!
“看到了吧?這才是當年星尊帝時代的空桑戰士……可惜這個荒淫糜爛的帝國裡,也隻剩下這麼一點往日的榮耀了。”金帳中,看著城頭上戰鬥著的驍騎軍戰士,智者頓了頓,估計著戰況,淡淡道,“再攻一年看看吧。”
於是,僵持第一次出現在雙方之間。
葉城雖然於一年後告破、但那一場守衛戰,卻成了空桑和冰族“裂鏡之戰”中的轉折點。空桑人被打擊到幾乎摧毀的信心開始恢複,葉城告破之後,在真嵐皇太子的親自指揮下、伽藍孤城堅守了十年之久。
“聽說葉城攻破的時候,三千驍騎、隻剩下你一個?”聽著美酒咕嘟咕嘟流入對方的咽喉,蘇摩麵無表情地操縱著偶人,驀然問了一句。
那句話仿佛最鋒利的劍、猛然刺入西京的胸口。酒嗆住了喉嚨,黑衣男子劇烈地咳嗽起來,彎下了腰。
“很痛苦吧?聽說葉城是從內部攻破的――那些城中的富商為了保全自己身家、暗中聯合起來出賣了葉城。那一日,商會借著犒勞軍隊,在驍騎軍的酒裡麵下了毒……”傀儡師慢慢讓偶人擺出一個痛苦抽搐的姿勢,跌倒在桌上,“上千戰士就這樣倒下了。葉城的城門是被從裡麵打開的,衝進來的冰族軍隊全殲了驍騎軍――你看,無論果殼多堅硬、如果果子是從裡麵開始腐爛的話,也無濟於事啊。”
“住口。”錫製的酒壺在西京手中慢慢變形,沉聲喝止。
“我還記得你單身回到伽藍城請求皇太子處死你的情形――多麼恥辱啊!”蘇摩仿佛沒有聽見,反而微笑起來了,繼續,“所有下屬都戰死了,作為統率卻還活著――你為什麼沒死呢?就因為你是個滴酒不沾、自律極嚴的將軍?”
“住口!他媽的你這個瞎子給我住口!”黑衣的劍客猛然暴怒,將捏扁的酒壺扔到蘇摩臉上,酒水潑了傀儡師一頭一臉,滴滴答答順著蒼白英俊的臉滴落。
然而蘇摩毫不動容,繼續淡淡道:“但讓你痛苦的不止於此吧?葉城陷落以後,為了報複、冰族進行了七日七夜的屠城,除了少數富商、無數平民奴隸被殺――好像其中也包括了你的家人吧?真是愚蠢,為什麼不舉家逃走呢?”
“可惜真嵐皇太子不肯用死刑來結束你的痛苦……所以讓你痛苦的事情還是接二連三。”似乎對往日了如指掌,傀儡師說著,聲音忽然也有些顫抖,“你剩下唯一的師妹從白塔上跳下來自殺了;伽藍城裡的空桑人因此要屠殺鮫人泄憤、你卻無力阻止……最後你擅自開放地底水閘,放走水牢裡的大批鮫人奴隸――這一次,真嵐皇太子也無法回護於你,隻好剝奪了你的一切爵位、永遠放逐。”
“那以後你去了哪裡呢?誰都不知道……我猜,你是用了劍聖的‘滅’字決在某處避世沉睡吧?然後在醒來的間隙偶爾遊走於雲荒大地,成了一名遊俠。”似乎是終於說完了,蘇摩眼裡有空茫的微笑,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的美酒,然後摸索著拿起了一杯醉顏紅,對著西京舉了舉,微笑:“為往日,乾杯。”
西京沒有動,在桌子對麵看著這個英俊的傀儡師喝下酒去,眼裡的光芒忽然雪亮,冷冷道:“蘇摩,你說這些、卻是為了什麼呢?”
“因為……”喝完了一口酒,傀儡師微笑著將白瓷酒杯放到頰邊輕輕摩娑,吐了口氣,“在你開始報複我之前、不妨先讓你狠狠地痛一下吧!”
西京看著他,仿佛想看出這個盲人傀儡師眼裡哪怕一絲的真實想法,蘇摩漠然。
沉默的對峙進行了許久,忽然間,落魄的劍客笑起來了,手腕一動,將銀色的光劍在手心拋起,接住,嘴角扯了一下:“老實說,老子他媽的真想一拳打到你這張臉上!”
“打啊!”蘇摩也是微笑了起來,挑釁似的回答,隱隱間居然有熱切的表情。
“奶奶的,打了也是白費力。”西京拋動著手中的光劍,忽地冷笑,“本來老子發誓、如果見到你,非得替阿瓔把你大卸八塊扔去喂狗,但是――”
黑衣劍客斜眼看了看蘇摩,眼色驀然鋒銳起來,大笑:“但是聽你剛才那麼說,忽然就改主意了――奶奶的,什麼搶先不搶先?和你計較什麼?百年前你是個孩子、百年後還是個孩子!既然阿瓔自己都不記恨,老子和一個孩子計較什麼?”
“你說什麼?”蘇摩的手指忽然停滯了,在對方那樣的大笑中、他漠然的表情忽然凍結,空茫的眸子裡、閃過觸目驚心的殺氣!
“不許笑!不許用那樣輕慢的語氣說話!”傀儡師猛然站起,厲聲,手指間光芒一閃。
西京向左滑出,閃電般反手拔劍、錚的一聲,白光吞吐而出。
桌上的偶人手足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牽動著,十隻式樣各異的戒指在空氣中飛旋而來,方向、力道完全不同,帶動著透明的引線、宛如鋒利的刀鋒般切割而來。
“糟了,他們還是打起來了!”聽到外麵的聲響,汀急得跳了起來,連忙想衝進去。
“彆去。”如意夫人一把拉住了少女,皺眉,“他們兩人動上了手、誰還能拉得開?”
“不行呀!這樣下去、主人和少主有一個要受傷的!”汀跺腳。
如意夫人笑了,意味深長地看著她:“那麼,你希望哪一個受傷呢,汀姑娘?”
汀忽然呆住,說不出話來。
“如果西京站到了我們鮫人的對立麵上,汀姑娘,你如何呢?”如意夫人拉著少女,尖尖的指甲幾乎要把鮫人少女粉嫩的手臂掐出血痕來,“你忠於‘主人’,還是忠於我們鮫人一族?”
藍發少女張口結舌,臉色漸漸蒼白下去:“不,主人他不會這樣……他是我們鮫人的恩人哪!他以前一直知道我是複國軍的人,也沒有反對啊……”
如意夫人美豔的臉上忽然有可怕的表情,抓住少女,壓低聲音,幾乎是逼迫般地:“我是說萬一……萬一他要傷了、殺了少主,你如何?”
“我……”汀臉色慘白,手劇烈地發抖,低聲道,“我殺了他!”
“好孩子。”如意夫人終於微笑起來了,放開了藍發少女,撫摸著她的秀發,“好孩子。”
在她的低語中,密室的門轟然倒了,一個人踉蹌著破門而出,勉強站定。
“主人!”汀一聲驚叫,衝上去,看到主人臉上裂開了一道傷口,血流披麵,形狀可怖。
“好!”西京推開她,卻是將光劍換到了左手,抬起受了傷的右手、用拇指擦了擦臉上的血,放入口中舔了一下。他的眼睛看著室內漠然而立的傀儡師和桌上二尺高的偶人,緩緩開口:“好一個‘十戒’,好一個‘裂’!”
“好快的‘天問’。”交手過後,也已經退到了密室角落,蘇摩淡淡回答。
“汀,我們走。”西京手腕一轉,喀嚓一聲收回光劍,對著藍發少女吩咐,“我不想跟不像人的人呆在一起。”
“呃?是的,主人!”汀愣了一下,急忙跟了上去,走之前跟如意夫人點點頭告彆。
如意夫人奔入了密室,看到毫發無傷的傀儡師,陡然間歡喜不可名狀,歡叫:“蘇摩少爺,你、你居然能贏西京麼?!”
蘇摩沒有回答,彎腰低下頭,手指在地上摸索著,撿起了一枚戒指――那是方才被西京一劍削斷落地的戒指。傀儡師極其緩慢地把戒指戴回手上――右手的無名指的指根上、忽然冒出了一道血絲。
被斬斷的引線另一頭,桌子上偶人的右手肘部、慢慢地,居然也有血跡透出!
“蘇摩少爺?蘇摩少爺?”如意夫人倒抽一口冷氣,連忙上去扶住了傀儡師。
蘇摩忽然回手捂住自身的右手肘部,指間鮮血淅瀝而落。
“主人,我們不在賭坊等慕容公子了麼?”出得門來,汀惴惴不安地問,“我們、我們還是回去吧?您的傷也要找個地方包一下呀。”
“不回去!”黑衣劍客皺眉,斷然道,“我可不想和不像人的人靠那麼近!”
“呃?”汀愣了一下,不明白方才主人已經說過一遍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,仰頭,遲疑著問:“主人、主人是罵蘇摩少主不是人麼?主人看不起鮫人麼?”
“……”西京無奈地皺眉,拍拍汀的肩膀,“想哪裡去了,我是說他沒人味兒――這樣的人還是人麼?可怕……他內心還是個孩子,怎麼會變成這樣?”
“變成……怎樣?”汀莫名地看著主人,從懷中拿出手絹給他擦著臉上的血,惴惴不安,“主人,你不喜歡蘇摩少主麼?你、你會殺他麼?”
“殺他?”西京一把拿過汀的手絹,粗魯地三下兩下擦乾淨,“他不自殺就是奇跡了!”
頓了頓,握著染滿鮮血的手絹,看著一臉驚訝的汀,落魄劍客沉吟著,苦笑:“多少年了,還是第一次被人傷到。能有個那樣的對手很難得呀――他死了就可惜了。”
“主人?”汀看著西京,憂心忡忡。
西京胡亂用手巾包紮著右臂的傷,吩咐:“汀,你回如意賭坊看看慕容那個小子來了沒,我就不去了――還有……”頓了頓,劍客仿佛沉吟了一下,臉色凝重:“還有,你回去告訴那個家夥,要他小心一些:如果不趁早斬斷引線、他遲早要崩潰!那法子太惡毒,難怪他越修煉越不像人了。”
“什麼法子?”汀依舊莫名。
西京苦笑起來,拍拍:“丫頭,看到那個小偶人了麼?”
“看到了啊,和少主一摸一樣。”汀點頭,“孿生兄弟一樣,好可愛!”
“可愛?那就是‘裂’啊……”西京歎了口氣,臉上有憂慮的神色,“沒聽過吧?我本來也以為不會有這種術法的――那個家夥,是把自己魂魄神智硬生生分裂開來、把‘惡’的另一半封入了那個傀儡裡啊!然後通過本體、用引線操控傀儡殺人。”
“為什麼要分裂開來呢?”汀聽得目瞪口呆,卻不解。
“大約是為了避免‘反噬’吧。”西京點點頭,沉吟,“雖然我學的是劍道而非術法,卻也略知一二――所有術法都有反作用,如果施用法術失敗,在施法者沒有防護的情況下,咒語將以起碼三倍的力量反彈回施術者本身。而即使施用成功,也會有一定的力量反彈回來,造成潛移默化的不良影響。”
“所以,許多修煉術法幻力的人,到最後無法再進一步、就是因為承擔不起施法同時帶來的巨大反擊自身的力量。”西京對著汀解釋,目光中有敬畏之色,“――如今蘇摩硬生生將自己一部分神魂分裂出來、封入傀儡中,用傀儡作為替身來承受反噬,那麼他就可以無止境地提高自己的修為……一百年來,他大約就是這樣修行的吧?”
“難怪少主這麼厲害。”汀似懂非懂地點頭,“可是,這樣有什麼壞處呢?”
西京低頭微笑起來,搖搖頭:“後果是很可怕的……蘇摩自以為能控製那個傀儡吧?卻不知在他本體修煉提高的同時、承受反噬力折磨的傀儡力量也在同時積累,漸漸脫離他的控製――到最後是他控製那個傀儡、還是傀儡控製了他?那可說不定了……”
“啊?但是、但是那個傀儡,本來不也是他的一半神魂麼?”汀還是不解,“怎麼會有誰控製誰呢?”
“傻瓜,一個是‘本來’的他,一個是‘惡’的他――一個身體裡麵有兩個截然相反的魂魄激烈爭奪著、你說會最後如何啊?”黑衣劍客歎了口氣,問。
汀怔住了,半晌,才喃喃道:“會……會發瘋。”
西京緩緩點頭,目光卻是雪亮的:“目下看來,蘇摩還能控製那隻傀儡,但精神也已經到了極限了吧?如果不儘快斬斷十戒上相連的引線,全麵的崩潰也是遲早的事了!”
“天,我馬上去和如意夫人說!”汀驚住,跳了起來,“得讓少主切斷那些引線!”
西京歎息,搖搖頭:“其實說了也是白說,他哪裡肯啊……事到如今,引線一斷、偶人自然死去,但是他多年苦練的力量便要隨之散去,全身關節儘碎、筋絡齊斷,成為廢人一個――那個孩子這般孤僻桀驁,哪裡會肯……”
風裡的呼嘯聲還是隱約傳來,那些風隼似乎往東邊去了,變成了小黑點。仰頭看著雲荒湛藍的天宇,劍客緩緩歎息:“那家夥對誰都是毫不容情呢……當年阿瓔遇上他、被他害成那樣,那也是劫數吧。”
長風吹動劍客的發絲,看著天宇,他微笑起來了:“明庶風起了……從東邊來的青色的風啊。汀,春天到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