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。這就是在講武堂裡教官說過的‘鮫綃戰衣’,”雲煥冷冷低聲,“你有生之年可算是見到了?――沒有它,我就死在你手裡了。”
語聲中,少將忽然轉過手腕,連續幾劍。
光劍從南昭身體裡斜穿而出,劈開整個身體。慘呼聲中,高大的身體從半空掉落地麵,血如同瀑布從開裂的軀體湧出,而殘肢尚自掙紮不休。
“你,還有什麼話說?”雲煥的眼睛卻是冷定如鐵,上去一腳踩住了南昭的肩膀,將光劍對準了同僚的頂心。這是他的殺人習慣――必須要砍下對方的頭顱,來確定對手的死亡。
南昭粗糙的臉因為苦痛而扭曲,嘴唇翕動著,含糊說了幾個字。
放過我妻兒――那樣含糊的語句,雲煥卻聽出來了。冷笑不自禁地從嘴角沁出,蠢材啊……這個世上,每次鬥爭的失敗,都不可能不株連旁人。少將握劍惡笑起來,腳下忽然用力、喀喇一聲踩碎了同僚的肩骨:“好,一場同窗,回頭我一定將嫂子她們送來和你團聚!”
劍光如冷電劃破暗夜,嗤啦一聲,是血噴薄而出的響。
被斬下的頭顱飛了出去,咕咚一聲落在黑暗的某一處。
一切都寂靜下去了,雲煥拄著劍站在黑暗的古墓裡,感覺腳下屍體湧出的血慢慢浸沒他的腳背,嘴角的笑意卻慢慢消失了。
三妹被黜,姐姐至今生死不明,自己又丟失了如意珠――雲家,真的要倒了麼?
其實也無所謂……現在什麼都無所謂了。雲焰做回普通人更好,至於家族那些其餘的親戚,本來就是依附著他們三姐弟而白白獲取榮華富貴罷了。但無論如何,姐姐不可以有事……師傅已經死了,姐姐不可以再有事!無論如何他都要返回伽藍城去,扭轉目前的局麵。
然而方要舉步,陡然感覺麻木已經從腰間蔓延到了膝蓋,雙腿竟似石化般沉重。
木提香的毒?雲煥霍然一驚,摸到了腰間那一道傷――割破鮫綃戰衣後、南昭那一刀在他肌膚上拖出了一道淺淺的傷。淺得甚至沒有滲出血。然而他知道、已經有無數的毒素滲入了割破的肌體裡。在麻木感沒有進一步蔓延前,他的手迅速地封住了腰間的血脈和穴道,翻動著自己的衣襟尋找藥物――然而他立刻想起來:所有的藥物,都在湘身上。
征天軍團裡,鮫人傀儡負責著操控機械和看護主人的任務。
微亮的天光從高窗裡透入,雲煥壓著體內的不適,拖著腳步走近地上南昭的屍體,彎下腰去翻檢死人身上的物件。同僚漸漸冰冷的血染滿了他的手,少將的眼睛卻是冷灰色的,不放過絲毫可能。然而,除了翻出的一些雜物,沒有找到解藥。
麻木蔓延得很快,雲煥發現自己連拖動雙腳都已不可能。他急急封了穴道,然而手指接觸到的地方、最後第二根肋骨處,都已經麻木得如擊敗革!
雲煥想召喚墓外的屬下過來,然而呼吸都慢慢變得輕而淺,根本無法吐氣發聲。腰部以下已經完全沒有知覺,他用雙臂支持著身體的重量,竭力往石墓門口爬去――黑暗中,神誌陡然一陣恍惚:多少年了?多少年前、自己也曾這樣竭儘全力掙紮在生死邊界?瀕臨絕境,卻沒有任何救援,黑暗仿佛可以把人連著身心吞噬。
可這一次,唯一會來帶他出死境的人,是再也不會來了……
一念及此、支撐著他爬向墓門的那股烈氣陡然消散。體力枯竭的速度遠遠超出想象,隻不過稍微用力,那陣麻木居然迅速擴散開來、逼近心臟!他不敢再度用力,頹然鬆開了手,靠著冰冷潮濕的石壁坐下。
“南昭,你真他媽的混蛋!”漸漸亮起來的古墓內,雲煥忽然煩躁起來,眼裡發出了惡光,喃喃咒罵著,用力將光劍對著無頭屍體扔過去――嚓的一聲,雪亮的光劍刺穿了血汙狼藉的屍體,釘在地上。雜物中一張薄薄的紙片飛了起來,落在雲煥眼前。
借著高窗透入的黎明天光,垂死的軍人用染滿血的手捉住了那張紙。
兩位白發蕭蕭的老人,一個雍容華麗的婦女,三個虎頭虎腦的孩子,以及後排居中的戎裝佩劍驃悍軍人。
――這一幅微型小像栩栩如生,應該是帝都有名畫匠的手筆。婦人臉上的紅暈、孩子眼裡頑皮的光彩,以及戎裝男子鎮野軍團的服飾都畫的細致入微。右下方有細細一行字:“滄流曆八十七年六月初一,與琴攜子馳、彌、恒,侍父母於帝都造像。願合家幸福,早日團聚。”
雲煥定定看著這張染血的小像,捏著紙片的手挪開了一點――剛才他拿的時候按住了南昭的頭,此刻移開、紙上便留下了一個清晰的血手印。
“合家幸福,早日團聚……”喃喃重複著最後幾個字,雲煥唇角露出一絲奇異的笑,看向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,原本眼裡凶狠暴戾的氣息忽然消散。隻覺指尖也開始麻木,手不自禁地一鬆,他失去了知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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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過了多久,尖利的刺痛將他刺醒。
眼睛沉重得無法睜開,然而耳朵邊上有什麼急切的咻咻嗅著,細小的牙齒噬咬著他肩膀上各處穴道,似在努力將他喚醒。他睜開眼睛,看到的是毛茸茸的小腦袋和漆黑的獸類眼睛。
藍狐伏在他肩頭,抬起染滿血的嘴巴,湊過來嗅了嗅他,發出歡喜的嗚嗚聲。
“小……藍啊。”沒有料到這隻師傅養大的沙狐此刻再度返回,雲煥眼睛裡不知是歡喜還是苦笑,費力吐出兩個字,卻發現胸口都已經僵化,呼吸變得非常困難。小藍漆黑的眸子裡驀然滑落晶瑩的淚水,湊過頭蹭著他冰冷雙頰,發出急切的哀叫――小藍應該是回來看望師傅,卻發現了古墓奄奄一息的自己,拚命將他叫醒。
小藍的頭在眼前晃動,雲煥恍惚中發現狐狸毛梢已經隱隱蒼白――陪伴了師傅十幾年,小藍也已經老了……拖兒帶女的,也不能經常陪在師傅身邊。合家幸福……嗬嗬。
雲煥從胸臆中吐出一口氣,唇角泛起嘲諷的笑意:沒想到自己就這樣死在了這裡――死在被政敵操縱的昔日好友刀下!甚至連回到內室水池旁、再看師傅一眼的力氣都沒有。隻有一隻蒼老的藍狐看著他死去。
“嗚,嗚……”在神誌再度渙散的刹那,小藍更加急切地咬著他的肩膀。
“想……說什麼?”雲煥苦笑著看著這隻急切的小獸,然而無論它如何焦急,都無法說出一句話吧?這隻陪伴了師傅多年的藍狐,究竟想對他說什麼?
小藍從他肩頭竄下,閃電般沒入黑暗裡。
然後,古墓暗角裡傳出了嗤啦嗤啦的拖地聲,仿佛拉著什麼東西往這邊過來。外麵已經是大亮,雲煥靠在窗下,詫異地看著那隻小獸用牙齒咬著一隻錦囊,吃力地從師傅的房間裡一步一步拖出來。
“啪”,將錦囊拉到雲煥麵前,小藍趴在地下微微喘息,用黑色的眼睛看著雲煥。畢竟已經老了,這隻藍狐早非當年所見的精靈迅捷。
“怎麼?”雲煥看著那隻被它拖出來的錦囊,認得那是師傅貼身收藏的東西,不由詫異。
顯然是做過好多次駕輕就熟――小藍用尖尖的嘴拱開了錦囊的搭扣,叼出其中一隻扁平的碧玉盒子,用牙齒伶俐地咬開,放在地上。然後就蹲在旁邊,直直看著雲煥的眼睛,等待他的反應。
“啊?”在那隻碧玉盒子打開的刹那,雲煥低迷的神誌陡然一清,脫口低呼――
盒中整整齊齊的七排,都是各色各樣的藥丸,分門彆類地排在那裡,異香撲鼻而來。他隻是一看,便認出其中分了解毒、去病、寧神、調息諸多種類,名貴異常。
――那,竟是師傅生前常用的藥囊!
小藍歪著頭看了雲煥半日,不見他回答,自顧自探過頭去叼了一枚金色的藥丸出來,放在地上,再看看他――顯然,那是師傅以前每次昏迷過後、經常服用的藥。
雲煥這才回過神來,微微搖頭,表示不對。小藍立刻探頭,再度叼了一顆紅色的藥。
如是者三,在小藍叼起一粒黑丸的時候,雲煥微微點了一下頭。藍狐歡呼一聲竄上了他肩頭,濕潤的小鼻子湊上來,將叼著的藥丸喂給他。然後就蹲在肩甲上,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臉色是否好轉。
雲煥閉目運氣,將藥力化解開來。這是黑靈丹――雖然不是解南昭刀上之毒的確切解藥,卻能緩解一切植物提煉出的毒性。
麻木慢慢減輕,睜開眼睛的時候,他看到小藍黑豆也似的眼睛看著自己。
那個刹那,終於可以動了的少將抬起手來,輕輕撫摩肩上蹲著的藍狐,忽然間不能說一句話――腳下還伏著昔日同窗的屍體,湘背叛,瀟戰死,最裡麵的暗室裡、師傅已經成為僵冷的石像……血汙狼藉,染過這座本該遠離塵囂的古墓。
他扶著牆壁踉蹌站起,俯身拔起南昭屍身上的光劍,輕輕將那一張小照放到了屍身上。
師傅死了。所有人都想殺他。所有人都要雲家死。他沒有一個盟友,此後在暗夜裡孤身前行,更要時刻提防著背叛和反噬。浮世肮臟,人心險詐,如今他除了小藍,竟再也沒有誰可以相信!
來到石墓最深處,他看到小藍費儘力氣拖著那隻錦囊,涉水奔到了慕湮輪椅上――以為主人隻是和以往一樣昏迷過去,便拚命地叫喚著、去噬咬慕湮的肩井穴,想把她叫醒服藥。然而冰冷僵硬的人宛如石像,再也無法回答藍狐的呼喚。小藍不顧一切地叫著,用牙齒去焦急地噬咬著石像,一直到尖齒折斷在石化的女子肩頭。
流著滿口的血,藍狐似乎呆了,怔怔地看著沉睡的女子,確定主人再也不理睬自己後、祈求似的轉過眼睛,看向站在水池旁的雲煥。滿以為這個年輕人可以幫上自己,讓主人如同昔日一樣從沉睡中醒來,展露笑顏。
滄流帝國的少將涉水而來,隻是木然地俯下身,從水池裡撈出一個沉浮著的人頭,遠遠扔出去――然而血已經汙了池水,彌漫開來,白衣也染上了淡淡的腥紅。那本來該是一塵不染的白衣,卻被他所帶來的腥風血雨汙染――那是肮臟浮世的倒影。
那個刹間、似乎力氣用儘,雲煥踉蹌著跪倒在地底湧出的血色幽泉中,驀然發出了一聲低啞的嘶喊。藍狐驚得一顫,從慕湮肩頭落下。
第一聲無法抑止的悲嚎之後,他立即將頭埋入水下,讓冰冷的、帶著腥味的泉水來冷卻自己滾燙的臉頰,渾身控製不住地顫抖――自看到師傅遺體起,變亂迭出、幾次生死交錯,目不暇接。直至此刻,心中積聚的哀慟絕望才排山倒海而來。雲煥顫抖著跪倒在水裡,不敢直起腰。因為他在流淚。
哪怕八歲那年垂死中看到地窖打開的刹那,他都不曾流過淚。此後的歲月裡更加不曾。就算現在,他也不想讓師傅看到自己這般樣子。然而此刻所餘的力氣,卻隻夠埋頭入水,讓地底湧出的冷泉化去眼中不停湧出的淚水。
古墓陰暗而潮濕,雲煥在水中嘶喊,隻見水波蕩漾,寂靜的石墓裡卻毫無聲息。而這無聲的長慟卻一聲聲都逆向深心而去,將心割得支離破碎――君生我未生,我生君已老。隔了百年的光陰、萬裡的迢遞,浮世肮臟,人心險詐。割裂了生和死,到哪裡再去尋找那一襲純白如羽的華衣和那張蓮花般的素顏?
彌漫著血腥味的冷泉不斷上湧,將雲煥滾燙的臉頰冷卻,漸漸冷到了心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