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摩麵無表情地聽著,目光一直望著北方,似乎並無反應。
然而,那一群空桑冥靈早已消失了蹤影,黎明的天空裡隻有風和雲在相互追逐,發出呼嘯。傀儡師的眼睛空了下去,是一片茫然的碧色,對旁邊劍聖的勸誡置若罔聞。
然而茫然散漫的眼睛,無意對上了半空中飄著的偶人時,卻不由微微一凝。
那個偶人在笑……他弟弟在笑!
無聲無息的笑著,在半空裡飄搖,隨風翻飛,帶著一種自由而惡毒的快樂,仿佛也知道方才那一刹那白瓔那種欲言又止裡,蘊藏著永久訣彆的意味。蘇摩悚然一驚――他的孿生兄弟、那個在母胎之中就因為敗給他而永遠不能來到人世的蘇諾,此刻居然如此的快樂?
甚至比一生下來就苦苦掙紮於這個濁世的獲勝者,擁有著更多的歡樂。
看著逐漸成長為英俊少年的偶人,蘇摩的眼睛裡,漸漸凝聚起了一種苦痛。
雖然身為海皇,他卻如那些苦難的凡人一樣,先生後死,生之歡樂在靠近死亡時漸漸萎縮;而阿諾…他的兄弟,卻是先死後生,在死亡中綻放出生的快意來。
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幾百年,他還在母親胞衣中與孿生兄弟手足相接。他是吞噬了自己的兄弟而誕生的――他一生下來,身上就流著罪孽的血。
然而來到這個世間後,那樣漫長的幾百年裡,他所有的一切都被逐步踐踏得粉碎。
多少次在苦痛中,他會想:如果那時候若知今日種種,他還會選擇來到這個世間麼?
“壯士斷腕,時尤未晚。”西京的手一直平舉在他眼前,劍聖之劍上,那一顆銀色的小星光芒四射。
傀儡師陡然間有一種恍惚,抬手握起了那把銀色的劍,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――十指各色奇形戒指上,那些引線飄忽而透明,糾纏難解。恍如命運。
龍發出了低低的吟哦,回應著空桑劍聖的提議――蘇摩明白,龍神是在表示讚同。
它在告訴自己:騰出蒼梧之淵後,“海皇”的力量將隨著它一起複生,所以,即便是他因為斬斷引線、消散了後天苦修而來的全部靈力,龍神也會讓他繼承先天屬於海皇的力量,而阿諾,就隻能成為毫無力量的真正傀儡了。
這樣的結果,其實也是他這些年來所希望得到的吧?
如今,還猶豫什麼呢?當斷不斷,反受其亂!
手腕微微一轉,吞吐出劍芒。蘇摩提劍望向那個風中飄飛的偶人,眼神一刹那極其可怕:母胎裡那一場爭奪,它輸給了他;而出世後他們之間的爭奪卻從未停止過――在逃脫了宿命的擺布,將所有困苦侮辱都推到了他身上後,看到他逐漸強大它居然還試圖吞噬他的靈魂。
它一次又一次地將陰暗和猜忌散布到他心中,推動著他在每一個命運的選擇中失去所想要的――最後,居然還想將他在這個世間僅剩的所有,一並清掃乾淨?
怎麼能再這樣下去……怎麼能再這樣被它拖向更深的黑暗!
蘇摩低頭半晌,霍然提劍而起,望向那個偶人。
是否,揮劍一斬、便能和過去一刀兩斷?
仿佛感知到了傀儡師心中驟然而起的殺意,阿諾眼裡惡毒的笑更加明顯了,咧開嘴巴,轉頭望向這邊,身子卻漸漸飄遠。
“它想逃!”西京明白了偶人的意圖,陡然驚呼,“快動手!”
隨著劍聖的低喝,傀儡師一劍揮出,絕決而酷烈。
劍聖之劍在他手裡劃出一道閃電,帶著重生般的勇氣切向半空中十根飄飛的引線。然而就在同一瞬間,輕微的劈啪聲一連串響起,十根引線在光劍接觸到之前、居然根根斷裂!
“你,逃不過的!”主動掙脫了引線,那個偶人在空中更自由地翻飛著,周身滴落鮮血,卻發出了真真切切的聲音,大笑,“吞噬了我而誕生,又以我為血鼎去承受反噬,以求自己的修為提升!今日,我終於有了足夠的力量離開你――蘇摩,蘇摩,你逃不過的!”
在引線全部斷裂的一瞬,傀儡師恍如抽去了筋骨一樣踉蹌著跪倒在龍的脊背上,全身各個關節處迅速湧出鮮血,浸透了黑衣。
鏡像和本體脫離的刹那,他和它都處於極度衰弱的狀況。
西京閃電般地一俯首,將蘇摩掉落的劍操在手中,足尖一點、便向著那個飄飛的偶人撲出――必須要馬上殺了這個東西!如果不趁著這個機會,將這個惡的孿生徹底消滅,將來必定會成為雲荒的一個可怕禍患!
然而在他撲出的瞬間,阿諾已經順著風遠去,恍如輕不受力的風箏。
唯有長長的絲線還在風中飛舞,晶瑩透明,在飛舞中一滴一滴甩出血來,落在西京臉上。
西京踏著虛空掠出,手指如閃電般探出,抓住了引線的末梢,收緊,拉回――然而那些鋒銳而堅不可摧的引線在瞬間斷裂,脆弱得猶如蛛絲。就那麼一遲,那個偶人已經向著北方儘頭飄去,刹那消失得隻剩下一個黑點。
“龍!一起追啊!”空桑劍聖準備繼續追出,頭也不回地對著背後龍神低喝。然而巨大的蛟龍一動不動,背著全身是血的傀儡師,隻是在半空裡注視著那個偶人飄走。
“嘻嘻,除了蘇摩,誰都殺不了我。”半空中那個偶人的聲音傳來,帶著歡喜惡毒的笑意,漸漸遠去,“等著我……等著我!我一定會回來……蘇摩,我要吃了你的心……”
“不用追。”蘇摩掙紮著吐出一句話,阻止了西京,“你…你殺不了它。”
西京一驚停步,驚駭地看到從血池中走出來一般的蘇摩。
雖然隻是十指上的絲線被斬斷,然而仿佛他成了斷了引線的傀儡,身體各個關節上出現了細而深的洞,血無法休止地湧了出來,浸沒了龍的金鱗,滴滴墜落。
“你……!”西京大吃一驚,顧不上再去追那個傀儡,一個箭步衝到蘇摩身旁,俯身查看傷勢,“怎麼會這樣?那東西居然能把你傷成這樣?”
“拆骨斬血啊,必然會一時潰散如廢人……不過,它定然也好受不了到哪裡去。”蘇摩微微笑了一下,“隻是不想,它居然比我先下了決裂的心。”
傀儡師抬頭望著近在咫尺的蒼穹,眼神淡漠而疲倦。
那麼多年了……它忍受著他,他也折磨著它。因為心知一旦離開對方,彼此都會付出極大代價:他將失去通過“裂”得來的所有修為,而它在未長成之前若失去他在力量上的支持,也會像斷掉臍帶的嬰兒一樣夭折――他們都在內心存了奢望:希望某一日能徹底的吞噬對方的精神和**,從而獲得完美的、至高無上的新生。
仰望著蒼穹,蘇摩忽然輕笑了一聲。那麼多年來,他們在相互牽扯中不停的往深不見底的黑暗裡墜落――時至今日,終於可以解脫。
西京看著臉色蒼白如死的傀儡師,暗自憂心,脫口問,眼睛卻是看向了一旁懶洋洋揮動尾巴的蛟龍:“為什麼不趁機除了後患?它現在也很衰弱,是麼?”
“無論、無論多衰弱……你也殺不了它。你最多隻能封住它一段時間罷了。”蘇摩的聲音逐漸低下去,眼裡的碧色渙散開來,似乎體內的血都已經流儘了,“在這個世上……力量從不可能被憑空創造或是憑空消滅。隻能相互轉換,或者…或者保持著一種均衡……”
傀儡師的精神力在渙散,龍急急地回過頭來,卷起尾巴將他包裹。噴出了濕潤的雲霧,將鮫人包圍起來,可失去了如意珠,龍的力量也減弱了很多,一時間居然無法立刻止住蘇摩身上如泉湧出的血。
蘇摩緩緩說著,吐出的卻是一切術法者都必須遵從的至高無上準則。
“和阿諾對應的……”蘇摩微微吐出了一口氣,筋疲力儘地闔上了眼睛,“隻有我。”
“下一次遇到它時,我一定會不惜代價的將它消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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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天啦!這、這是……怎麼回事!”抹掉又一滴掉在臉上的血,那笙仰頭望著天空,急得變了臉色,不由跳腳,“這是誰的血?誰的血?是大叔還是那個蘇摩啊?”
然而,不管是誰的,都讓她心急如焚。
再也顧不上什麼,把晶晶帶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後,她對著小姑娘豎起了食指:“噓,你先呆在這裡一會兒,我上去看看,立刻就下來――你可彆亂走啊。”
“嗯。”晶晶怯生生地點了點頭,看著這個姐姐從懷裡拿出了一卷書攤在地上,急翻。
“在這裡!”找到了自己想看的那一頁,那笙脫口叫了一聲,然後從地上捏起了一撮土,喃喃,“‘土,為其穴;木,通於天’?‘撮土為壇,截一段無本之木’……木在哪裡?”
苗人少女臨時抱佛腳翻出了書,惶然四顧。
昨夜漫天的烈火焚燒了一切,那些樹木早已成了焦炭。
“喏。”晶晶爬在籬笆上,從火沒有燒到的地方折了一支嬌嫩的藤蔓下來,遞過去。上麵還星星點點開著紅色的六芒星狀花朵――這是九嶷郡特有的鈴蘭,據說在一年一度風從九嶷山掠下時,這些花會一起發出歌唱般的聲音。
那笙來不及挑剔,連忙接過,插在那一撮土裡,然後一手拿書,一手開始劃起了符咒。
八歲的晶晶在一旁看得好奇無比,眼睛晶亮。
“破!”在最後一筆閉合結界的刹那,那笙咬破手指將血滴入,一拍大地,一聲低喝――啪的一聲輕響,那斷折下的藤蘿忽然破土而立,徑自發芽開花起來!
晶晶驚喜交加,發出了“啊啊”的歡呼,揉了揉眼睛看著那顆憑空長出的植物。
藤蔓在迅速成長,在藤長到三尺高的時候,那笙一手拉過,纏繞在自己的腰間,繞了一圈又一圈。
“起!”又一聲低喝,那顆藤如活了一般,按照號令從地麵冉冉升起,向著空中生長。
“呀!”晶晶仰頭看著那顆藤越長越高,不由拍手大笑起來。
藤蘿在瞬間唰唰地又高了幾長,帶著那笙升往虛空,她覺得有點頭暈,連忙對底下仰頭觀望的小女孩囑咐:“彆亂跑,等著我下來!”
那笙第一次運用木係法術,心裡也是忐忑的很,緊緊抓著那顆藤,不敢看一下腳下的大地,隻是抬頭四顧,看著巨龍的影子越來越近,從一點慢慢變成一片。
“醉鬼大叔!你們、你們在上頭麼?”她鼓起勇氣,對著天空大呼,“我上來找你們了。”
聲音未落,頭頂的黑影忽然鋪天蓋地籠罩下來!
“啊!”那笙嚇得驚叫了一聲,忽然覺得那顆一直向上長著的藤蘿瞬間軟了,幾乎是癱瘓一般向著地麵掉落,她也隨著一頭栽下去。她高聲尖叫,手在虛空中徒勞地撲騰,然而手指上那枚皇天戒指卻好像忽然失靈了,毫無跳出來保護主人的跡象。
“胡鬨!”一聲霹靂般的大喝,黑影上忽然掠下了一個人,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,拎起,“第一次用木係的術法,居然就敢培出無本之木?還拿著一株藤來濫竽充數!萬一掉到地上成肉泥怎麼辦?!”
那笙被拎著衣領提起,閃電般地往上升起,腳終於踩到了踏實的地方。她驚魂方定,看清抓住自己的是西京,忽然間就哇地哭出來,跺腳:“你還說!你還說!――閃閃被那群西荒強盜擄走了,你人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,還來罵我……!”
西京陡然張口結舌。
“彆跺,痛啊。”那笙正發作,卻聽有個聲音不滿地喝止。
“痛什麼痛……”那笙一邊跺著“地麵”,一邊喃喃,忽然睜大了眼睛,“哎呀!”
腳下,居然是金光閃閃的鱗片!這才發現自己是到了蛟龍背上,少女失聲。然後目光一轉,又看到了滿身是血的傀儡師,再度驚呼:“蘇摩!”
隻是一瞬,龍帶著他們幾個人從空中飛舞落地,降落在一片曠野上,舒展開爪牙,輕輕將背上馱著的傀儡師放到地上,湊過去嗅了嗅,忽地仰天發出了一聲長吟。
龍吟九天,響徹整個天地――仿佛在召喚著什麼。
“他、他怎麼了?”那笙從龍背上跳下來,看得觸目驚心,拉緊了西京的衣袖,指著蘇摩,有點結巴起來,“死了麼?怎麼會這樣……誰能殺的了他呀!”
“沒死。”西京顧不上和這個女孩說話,幫著蛟龍將蘇摩放到了地上,止血。
也許是覺得落地後行動不便,蛟龍將龐大的身軀在地上一卷,忽然間就縮小成了三尺長。然後靈活地轉過頭來,吐出真氣,催合著蘇摩身上的傷口。
“咦?”看到那樣龐然大物瞬間就變得如此玲瓏嬌小,那笙脫口吃驚,隻覺得好玩。
龍可大可小,或潛於淵,或戰於野,千變萬化無所不能。
西京卻是顧不上其他,在一旁查看著蘇摩的傷勢,急促開口:“龍,快想辦法,蘇摩的身體快不行了――這不是**的傷而是靈體斷裂產生的!”
“啊,不用急,”那笙倒是胸有成竹地安慰西京,氣定神閒,“我記得蘇摩他有一種法術,可以自己愈合傷口的!――就算砍下他腦袋來,都會自己長出一個新的呢!”
“你知道什麼!”急切間,西京毫不客氣地嗬斥那笙,“這種術法極其惡毒和損耗自身。蘇摩會操縱自身的時間,使其加速或者放緩――他采用了‘縮時’的術法,將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壓縮到一兩天、作用在自己的肌體上,才會獲得這樣迅速的痊愈!每次使用,他的壽命就會相應折減。這種方法、怎麼能用?”
那笙聽得目瞪口呆,想起從慕士塔格雪上上初見蘇摩時,就看到他一次次的自殘和恢複,不由覺得一陣寒意從心頭透上來。
這個人……為什麼一直以傷害自己和彆人為樂,又不停地透支著自己的生命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