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了盜洞,才發現這個小小的通道並不是垂直的,而是有一個微妙的坡度,可以讓人攀著斜壁增加摩擦力,而不至於一下子落到地底。
音格爾赤手攀援著,一尺一尺地下去。而閃閃從未下過地底陵墓,地麵上留守的盜寶者隻能用繩子係著她的腰,將她吊下去。
在她身後,是一行經驗豐富的西荒盜寶者,一共七名。
盜洞小而潮,直徑不過兩尺,就算閃閃身形嬌小,一下去也覺得擠得無法呼吸。
音格爾在前方引路,他的頭在她腳下三尺之外。閃閃感覺頭頂一黑,什麼都看不見了。便立刻點起了那盞燈,用手護著,照著漆黑的洞。燈光照出了一張少年人的臉,眉直鼻高,眼睛狹長閃亮,有著鷹隼一樣的冷意。
閃閃被吊在半空,用手護著燈光,給底下的人照著路。看著前方用手摳著土壁緩緩下落的音格爾,心裡暗自詫異這個少年身手的敏捷。
靜默中,兩人磕磕絆絆地下降了數十丈,感覺地下吹出的風越來越陰冷。
燈火在風中飄曳著,焰靈們紛紛起舞,閃閃凝視著那些小人,忽然眼神渙散了一下——看到了!那一瞬間,她看到了所有內心所希望看到的景象,脫口叫了起來:“晶晶!”
她的妹妹,正在青水邊上,和一個征天軍團的軍官在一起!
晶晶怎麼了?……那笙姑娘,沒有照顧好她麼?怎麼讓她和帝**隊在一起!
閃閃心裡驚慌不已,一瞬間甚至想立刻沿著繩子返回地麵,去尋找唯一的妹妹。
然而,就在此刻,底下忽然傳來了一聲清脆的響聲。音格爾估計了一下此刻到達的深度,鬆開了攀著土壁的手,聳身躍下,準確地落到了實地上。
“位置完全準確。直接落到四條墓道的彙聚點。”音格爾在底下的漆黑中不知做了什麼樣的摸索,很快發出了斷語,同時伸出手臂來,托著她的腳,“閃閃——跳!”
他的聲音裡有某種不容抗拒的決斷,還在彷徨的閃閃聽得最後一個字,暫時顧不上想妹妹,不由自主地便是一鬆拉著繩索的手,往下跳去。
他的手托住了她的腳,然後順勢稍微上托,抵消一部分衝力,便隨她落下。
閃閃驚叫著穿過了盜洞的最末一段,落到結實的地板上,身子歪了一下,隨即在音格爾懷裡站穩。手中的七星燈搖曳著,映出了身側少年蒼白的臉——音格爾在最後一刻橫向一攬,將她斜斜帶開,緩衝下落的速度。
閃閃連忙站直身子,臉卻紅了,迅速低下頭去,不敢看身側的人。
——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,可一點都不像西荒盜寶者呢……那樣俊秀蒼白的臉,仿佛長年沒見到過陽光,瘦峭挺拔的身子,那些烈日曬著長大的、虎豹一樣的西荒漢子完全兩樣。
可是為什麼那些氣勢洶洶的大漢,全都聽這個少年的指令呢?
音格爾卻是心細如發,一瞥之間便看到閃閃飛紅了臉,以為這個第一次下地底的女孩身體不適,不由一驚:“怎麼了?你覺得不舒服麼?”
他從懷裡拿出藥瓶,倒了一顆碧色的藥丸:“陵墓陰濕,你含著這個。”
然後,依次倒出七粒藥丸,分發給後麵陸續從盜洞裡下來的同伴。
那些盜寶者顯然是身經百戰,知道陵墓裡將會遇到的一切可能危險,此刻見到世子開始散發密製藥丸,立刻熟練地把藥丸納入嘴裡,壓在舌下。大家服下藥,整頓了一下行囊工具,便摒了一口氣,借著燈光開始往各處摸索開去,探著附近的情況。
閃閃忸怩地接過藥,卻不知道那是含片,一咕嚕就吞了下去。
音格爾來不及說明,就見她把藥吃了下去。無奈之下,隻能將自己服用的最後一粒重新放到她手裡,示意她壓在舌下,然後靠著呼吸將藥氣帶入肺腑,以抵抗地底陰濕氣息。
“那……那你自己呢?”閃閃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事,紅了臉,訥訥。
“無妨。我自小就藥罐子裡泡大,算是百毒不侵。你先把七星燈滅了吧,現在暫時還用不到。”音格爾卻是沒時間和這個執燈者多話,自顧自燃起了火折子,查看著周圍,臉上忽然有了一種目眩神迷的表情。
“真宏大……”站在地底,仰頭看著巨大的石室,少年發出了一聲歎息,仿佛是到了朝夕夢想朝拜的地方,“不愧是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後的合葬墓。”
周圍的盜寶者低聲應合著,每個人臉上都有一種敬畏和興奮的神色。
發了……這回真的是發了!
地麵上盜洞的位置打得很準確,落下來的時候,他們正好站在了四條通道彙聚的中心點上,那是一個開闊平整的水中石台——王陵格局布置裡的第一個大空間:享殿。
星尊帝的享殿居於九嶷山腹內,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,鑿空了堅硬的岩石,做成了一個石窟。這個石窟高達十丈,呈外圓內方布置,縱橫三十丈。
而居中巨大的辟雍石台,居然是用整塊的白玉雕刻而成!
那樣凝脂般的頂級白玉,隨便切下一塊便足以成為帝王的傳國玉璽——而在這個地底陵墓裡,竟被整塊的當成了石基。
奇異的是,白玉上還有隱隱的光芒,讓整座享殿都籠罩在一種寧靜的明亮中。
幾個盜寶者細細看去,發現是台基玉石上用用金線繪畫出華麗的圖騰,金線的交界點上鑿了無數小孔,每個小孔裡都鑲嵌著夜明珠或者金晶石,所以隻要有一點點光射入地底,整個享殿便會煥發出美麗絕倫的光芒。
“我的天哪……不用再下地底了,這裡就已經夠多了!”在看到腳底下踩著的地麵上便有如此巨寶時,有個盜寶者脫口低呼起來,忍不住地伸出手,想去挖出地上鑲嵌的寶物。
然而,仿佛想起了什麼,隨即縮手不動,看向一旁的音格爾。
——盜寶者這一行規矩嚴苛。發現了珍寶後、不經過首領同意,誰都不可以先動手。
在大家的注視下,音格爾臉上卻依然沉靜,腳踩著價值連城的白玉珍寶,卻根本不為所動。他的目光,一直打量著石窟正中那一座小小的享殿。
那樣華美的台基上,建著的卻是如此不起眼的殿堂。
三開間的麵寬,四架椽的進深,木構黑瓦,簡單而樸素。
“我進去看一看。”打量了許久,看不出有任何機關埋伏的痕跡,音格爾的眼神稍微變了變,終於下了決心,向著那個樸實無華的小小殿堂走去,“你們在外麵等著,如果我一出聲,立刻散開。”
“世子,小心!”身後,有同伴的提醒。
音格爾微微頷首,腳步卻不停。其實他心裡也有些奇怪——空桑貴族曆來極講究等級和階層之分,就算身後的陵墓裡也時時處處存在著這種烙印。而以空桑千古一帝的尊貴,星尊帝的享殿,無論如何也該是按天子所有的九五之格建立吧?
而眼前這個享殿的格局,卻完全不似彆的空桑陵墓裡那樣華麗莊重。
雖然用的是千年不腐的桫欏木,可這個享殿毫不起眼,沒有雕梁畫棟,沒有金銀裝飾,看上去竟然和南方海邊一些漁村裡常見的房子一模一樣。
他踏上了享殿的台階,看到了兩側跪著的執燈女子石像。
那兩列女子個個國色天香,手捧燭台跪在草堂的門外,仿佛是為主人照亮外麵的道路。雖然已經在地下閉了千年,這些石像卻尤自栩栩如生。
“一、二……”音格爾默數了一下,再度詫異——
星尊帝生前立過的妃子,居然隻有四位?
他閱讀過無數的典籍,知道空桑皇家安葬的古禮。因此,他也知道這些執燈的“石像”,其實是用活人化成的——按王室規矩,帝王死去後,他生前所喜愛的一切便要隨著之殉葬,化為若乾個陪葬坑分布在墓室各處。
而享殿前那一排執燈石像,便是他所冊立的妃嬪。
那些生前受寵的女子,在帝王駕崩後被強行灌下用赤水中幽靈紅藫製成的藥物,全身漸漸石化,最後成為手捧長明燈的石像。那些石像被擺放在地宮入口處的享殿裡,保持著永恒的姿式,靜靜地等待著傳說中帝王“轉生”時刻的到來、以便為他打開地宮之門。
空桑王室一貫奢靡縱欲,帝王後宮中妃嬪如雲,因此每次王位更替時,後宮都為之一空。聽說有些空桑帝王陵墓裡,執燈石像多達數百——一直從地宮門口,延續到享殿。
而星尊大帝那樣震鑠古今的帝王,富有天下,竟然庭前如此寥落。
音格爾心裡有些詫異,穿過那四尊石像,小心翼翼地跨入了享殿。
一進去,他就迅速地掠到最隱蔽的角落,伏倒,仔細地查探四周。享殿外的那些盜寶者也是如臨大敵,一聲也不敢出。音格爾在片刻後作出了判斷:沒有機關埋伏。他吐了一口氣,全身繃緊的肌肉放鬆下來,撐著地麵抬起身。
然而一抬頭,四個大字便躍入眼簾——
“山河永寂”。
那應該是星尊帝暮年獨居白塔頂端,孤獨終老時寫下。那樣龍飛鳳舞,鐵劃銀鉤的字跡裡,卻有某種蕭瑟意味撲麵而來,讓人千載後乍然一見,依然不由一震。
音格爾緩緩從死角走出,小心地舉目打量,發現這座享殿裡完全沒有牌位或者神像,而是一反常態地布置成了普通人家的中堂。這間小小的屋子裡,沒有一絲一毫的皇家氣派,一切陳設都來自民間,帶著濃厚的南方沿海氣息。
器物極其普通,桌椅都有些舊了,上麵放著用過了的細瓷茶碗,細細看去,竟然沒有一件是有價值的寶物。
外麵的台基都如此華麗珍貴,而享殿內部卻是如此簡樸?那樣強烈的反差引起了音格爾的好奇,他沒有因為找不到寶藏就立刻離開,反而開始饒有興趣地查看屋子裡的一切。
“望海?白”——翻轉茶盞,他在盞底看到了幾個字。
茶盞上,還用銀線燙著一朵細小的薔薇花,仿佛是某種家族的徽章。在細心地檢視所有器具,發現這些陳設上,無不烙有同樣的印記。
看著那個薔薇花的徽章,音格爾忽然明白過來了——這,不正是空桑曆史上三大船王世家裡,望海郡薔薇白家的家徽?
他恍然地抬頭四顧:這間房子,原來是昔年星尊帝和白薇皇後的舊居!
這裡,便是帝後兩人在為成為空桑主宰者之前,渡過童年、少年時期的地方。
音格爾嘴角一動,露出詫異的神色,將茶盞握在手裡,抬頭四顧——不錯,是千年前的沿海大戶人家民宅,不知用了什麼方法保存得如此之好,所有器物都沒有朽爛的跡象。
他沉吟著看向中堂裡掛著的那一幅星尊帝的手書,看著上麵意味深長的四個字,嘴角忽然浮現了一絲洞察的表情:原來,是星尊帝在死前,派出人手將望海郡白家的舊居、從千裡之外絲毫不差地搬到了陵墓裡!
那個帝王做出了這樣的安排,讓自己的一生首尾呼應——發跡於這間草堂,也長眠於這間舊居。這位偉大的帝王,擁有了**八荒中所有的東西,足可以隻手翻覆天下,然而到了最終,他所想要的、原來不過是一間裝有舊日記憶的房子?
看著這間舊居裡的一切,音格爾恍惚覺得自己是站在了曆史的長河裡,逆流遠上,抵達了那個海天龍戰血玄黃的亂世。
地宮的時間是凝固的。千年無聲無息地過去,而這裡的一桌一椅、一茶一飯,卻都保持著久遠的原貌,發出簡樸幽然的光澤。
桌上還鋪著一張七海圖,島嶼星羅棋布,朱筆在上麵勾勒出一條條航線,縱橫直指大海深處,在最大的一個島嶼前,有人注了四個字“雲浮海市”——字跡秀麗灑脫,應該白薇皇後少女時代的手筆。傳說中,出身於望海白家的白薇皇後喜歡探險,十三歲便開始跟著船隊出海遠航,自幼夢想著去鮫人的海國裡一窺究竟。
而地圖旁邊,卻是散放著一堆算籌,被摸得潤澤。
那一瞬間,執著七星燈在外遠遠觀望的閃閃忽然脫口低低叫了一聲——
是幻覺麼?
在一眼看過去的時候,她恍惚看到了一位紅衣少女匍匐在桌上看著海圖,對著身側的黑衣少年說話,朱筆在地圖上勾畫著,滿臉神往雀躍;而那個黑衣少年則默不作聲地擺弄著手裡的算籌,仿佛在計算著命運的流程,仰頭望天,有著空負大誌的眼神。
然而,隻是一眨眼,這一幕幻象就消失不見。
空洞洞的地底陵墓裡,草堂千年依舊,人卻已成灰。
“山河永寂”——看著中堂裡那一幅帝王臨終的墨寶,這樣短短的四個字裡,又蘊藏著怎樣不見底的深沉苦痛和孤寂。
音格爾細細地在享殿裡走了一圈,想了想,隻是卷起了桌上那一張七海古圖,便沒有碰任何其他東西,靜靜地退了出來——西荒的盜寶者有著極其嚴格的祖訓:對於無法帶走和不需要的一切東西,無論價值大小,都必須原封不動的保留,不許損害一絲一毫。
這樣,也便於最大程度的不驚擾地底亡靈,也便於把器物留給下一批盜寶者。
走出享殿後,他對著滿臉期待的下屬搖了搖頭,示意裡麵沒有找到任何寶藏,然後自顧自走到了白玉高台的中心,開始低下頭查看玉上的種種繁複花紋——既然享殿裡無甚可觀,也不必在此處多留了,得快些進入寢陵尋找到星尊帝靈柩……
清格勒,九年前便是被困死在那個密室裡的吧?不知他的屍身,此刻是否還完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