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郝總又來了,第一次不是端了菜去客人的包間,僵硬著身在他對麵坐下,緊張得呼吸都不順暢。心裡奇怪怎麼房間裡隻有他一個人,不會要我就這樣單獨和他麵對吧?心裡叫了一百遍,不要每月拿五百元工資。
隻想找個機會逃出去。老東西溫和地說:“彆緊張,你什麼都不用做,就吃頓飯。”
當然暗暗叫他老東西,年齡比我父親都大,難道要我叫他哥哥?鼓起勇氣正視他,老東西看上去慈眉善目,微笑的表情也不怎麼猙獰。就是吃飯這麼簡單?拿起筷就吃,早點吃完早點結束。他怎麼不吃?隻微微笑著看我。
我已經每樣菜都吃了一口,“我吃完了!”我恨恨地望他:“可以走了吧?”說完起身離去。
晚上他又來,仍然叫四個菜,我一個人吃。一連幾天,我都是吃了就走,出去繼續洗碗拖地。
老板娘幾次提醒我不用再乾那些雜活,繃起小臉依然故我,裝一句也沒聽見。某天進房間,以為自己走錯了屋,裡麵空空的沒人。卻有四個菜,熱熱的冒著水汽。
知道是他,就坐了等,等到菜都涼了還是沒見人過來。不願再坐,出去跟老板娘說沒人,人來了再叫我。
老板娘說:“郝總最近兩天忙,沒時間過來,你自己吃就行,不用等。”又說:“看出來了嗎?胖對你真好。”沒有心動,隻有心苦。
對我好?管我吃飯管我有錢拿回家給父母,管我能後顧無憂去上學,哪怕像月琴一樣去學些手藝以後可以自食其力,我願跪他拜他,日後等他病老在床頭伺候,百年時披麻戴孝。
這樣的四菜一湯就是對我好?算了吧,我不稀罕。兩天後才見到郝總,進去老樣每菜吃一口,起身要走時郝總說:“等等。”我僵硬著身等。
郝總沒有以往那樣微笑,聲音低沉而嚴肅:“聽說這兩天我沒來,叫來的菜你一口都沒吃,都倒進垃圾筒裡。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?”
我故意的,那些菜倒進垃圾筒時我弄了很大的聲音,就是要彆人看見。老頭皺著眉頭抽煙:“看見你悶悶不樂的樣,我心裡很難受。丫頭,我隻是想讓你高興一些,沒有什麼不良企圖,跟你在一起,你有沒有聽見我說過一句放肆的話?我一直尊重你,最過分也隻是多看你兩眼。”
他的確沒有過放肆,如果有,一次我就收拾了東西回家,永遠不再出來。“人與人之間,最重要的是互相尊重,我尊重你,你也應該尊重我的一番好意。能不能坐下來我們平心靜氣的談談?我叫郝仁,員,市電力公司總經理,如果我對你有一點不軌的地方,你立刻去紀檢會告我。”
我十六歲,不知道怎麼才能分清眼前的人是好人還是壞人,一直隻會依靠本能去逃避傷害。或許這老東西真是個好人,不然怎麼連名字都叫做好人呢?
而且看他的樣,似乎真的對我沒有歹意。老東西極其認真地給我解釋‘郝’是哪個郝,‘仁’是哪個仁。原來對他的名字,他自己也很苦惱。
第一次被他逗得微笑:“叫好人的人不一定就是好人!”
“也不一定是壞人,不是嗎?你還是個孩,我們之間的年齡隔了一代,我能把你怎麼樣?給點時間了解我,看我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。”
我猶豫了一下,回到座位上:“就是吃飯?”
“我對你保證過,就是吃飯。最重要是你能開心,能笑起來,我隻想看見你笑,你一笑,我什麼都不再想了。”
我於是就放心的吃,老東西也陪我吃,不時看我一眼,微微笑容看上去很慈祥。那晚睡在床上認真思量,並沒有背棄自己的誓言,我還是曉雅,仍然潔身自愛。立刻酣然入睡,一覺睡到天亮。
郝總繼續來,不是每天都來,卻也沒隔過三兩天,每次隔天才來必對我解釋:忙,真不是每天都有空閒。我告訴他無需解釋,他來是客人,自己陪是工作,也堅決拒絕他的好意:即使他不來也為我要四菜一湯擺上。
老板娘因此對我頗有微詞:“不吃白不吃,你不吃也該替店裡考慮一下吧?一群人靠這個店養活呢。”偷偷和我商量:“不上菜也行,就告訴郝胖你吃了,帳單折現,我付一半給你。”
我不為所動,告訴郝總說如果他堅持來不來都四菜一湯,就恢複到從前樣,每菜吃一口就走。
沒再聽老板娘衝我嘀咕,隔些日才知道,郝總不來的那些日即使我不吃,仍然有些帳單補上,隔三差五塞上幾百元,他睜隻眼閉隻眼一概結清。
氣極了問他,他淡然說:“花公家錢,多點少點無所謂的,我不想老板娘給你臉色,不想讓你受委屈。”
我默然無語,對這種他的好意誠惶誠恐,深怕承受不起。某次吃飯時郝總問:“你好像並沒有變得快樂起來,反而越來越少見到你笑,心事重重的樣,是不是遇到什麼為難的事情?”告訴他什麼都沒有,我這人生來如此。
郝總說:“你不屬於這裡,是這種環境讓你委屈。”我問他知不知道什麼是命?有些東西命裡注定,爭是爭不來的。
郝總有些詫異:“十幾歲的小孩,說起話來這麼老氣橫秋的。人總要做些努力,不試著改變,怎麼知道無法改變?爭過之後再說吧!你想要什麼,說出來聽聽。”
“很簡單,不用陪你吃飯就掙五百元工資。簡簡單單工作,乾乾淨淨拿錢。”
我忽然激動起來,“彆說我們僅僅是吃頓飯而已,”我摔了筷著問他:“你不覺得這樣坐在你麵前,已經讓我感覺自己在受侮辱?”郝總悶著頭抽煙,口中大口的煙霧吞吐,很久很久沒再言。
隔下來有些日不見他來,老板娘問了我幾次,一口回絕不知道。想著他永遠不再來才好,我圖個心裡乾淨。那個月工資五百,拿在手裡百般滋味,默默收拾了東西,打算這次回家後,老老實實務農,再也不想著出來了。
每見母親一次,每次都覺得母親衰老一分。補丁摞了補丁,穿著仍然是兒時記憶中的衣裳。默默遞了五百元鈔票過去,看見母親眼睛亮了一下,我一再遲疑,不再出去的話怎麼也無法講出口。
“曉旭現在鎮上讀書,每個月要將近二百塊錢呢”母親接了錢,伸過手輕輕摘去我頭上一根斷:“你讀書的時候飯量小,每個月花五十塊錢吧?”
四十塊而已!每周回家從母親手裡接去十塊錢,接了將近兩年。為什麼是每周十塊仍然記得,初次去鎮上報到交完報名費學費書雜費,手裡僅剩下十元錢,那個星期計劃著用完,周末回家拿生活費,母親問十元夠不夠,我回答說已經夠了,第一個星期,不就那麼過來了嗎?將近兩年時間,隻有那次撿了飯票後才嘗到吃飽的滋味。
忽然無比痛恨自己,我有什麼資格躲在家裡?父親體弱,母親文盲,我不拿錢回來,很快弟弟會和兩年前我的處境一樣。
每天餓著肚讀書,他能堅持多久?前陣雨大,房頂又多了幾處漏雨。母親小心翼翼把錢收進懷裡:“這下好了,除了曉旭的生活費,可以找人把房頂補補了。”
想起李娜決定陪酒之前那個下午的悲泣,憑什麼理由覺得她從那晚墮落?芸芸眾生,誰都不比誰高尚,不是嗎?從家裡回去酒店,擺好自己提回家再提回來的包袱,被告知郝總來了,在包間等我,午飯等到晚飯。
洗了臉見他,主動衝他笑笑。他不領情,皺著眉說我:“你那樣是在笑嗎?比哭還難看。”仍繼續笑,笑到他害怕。
他不再談論我的笑容,苦著臉說:“真怕你就這樣回去,永遠不來了。”
我冷冷地反問:“不回來,我能去哪?”
郝總十分不解:“你今天怎麼了,混身不對勁。”我提出要喝酒,總吃飯吃飯吃到膩了,來點酒,越辣越好,看看能不能一醉。
叫了酒郝總卻不讓我打開,對我說:“我有件事和你商量,不過看你這樣還是先聽你說,說痛快了才能喝痛快。隻要我能做到的,我儘量滿足你任何要求。看在我比你父親年齡還大的份上,你也給我一點尊重行不?”
我鄭重地告訴他下定決心做個好小姐,告訴他,一個月來我對不起那五百元工資,常常冷了臉對他,有違一個小姐的職業道德。
郝總咧了厚嘴唇笑:“就你那小身板,做小姐?做大小姐還差不多。”
被他笑到臉紅,我知道自己雖然個長了傻高,身卻平平的沒有育完整。笑完了郝總說:“小丫頭片胡思亂想什麼呢?我隻想看到你真正的笑,彆的什麼都不要求。就是不想你像今天這樣,那還不如看你哭,那天你滿臉眼淚鼻涕的樣都比今天漂亮。”
他倒了淺淺一杯酒給我,說僅此一杯,喝完了有事商量,都等我一整天了。我一口飲儘,感覺果然苦辣無比,立即打住念頭,不敢繼續再要。
郝總說:“我愛人身體不好,病退在家有一段日了,最近她鬨著閒得慌,也想開間餐館。我想請你過去,和你以前每天乾的活一樣,洗碗擇菜打掃衛生,工資每月五百,打爛一個碟扣五塊,做到滿分有獎金。”
我一時間想不明白郝總想乾什麼。“客源大多是自己單位的散客,工作餐,不搞亂七八糟的東西。”
郝總認真地望著我:“我沒有任何附加條件,不用再要你陪任何人吃飯,隻是簡簡單單乾活,就可以乾乾淨淨拿錢!”
“包括你?”
郝總說:“當然,已經知道陪我吃飯竟然讓你感覺受辱,怎麼還會再提?”我仍然有些猶豫。
“最近這些天沒過來,就是在忙餐館開張的事情。雖然身為部門的領導,自己張羅開餐館有點瓜田李下,但見你每天不開心,怎麼都想要給你一個乾淨的生存環境。”
郝總輕歎了一聲:“我叫郝仁,員,市國營電力公司的總經理,丫頭,如果我對你有一點不軌的地方,你立刻去紀檢會告我……”
我被那歎息聲一瞬間感動,相信了他說的都是真的,不讓他再說下去:“我去。”
堅持和郝總碰一杯酒,滿滿倒上,舉起杯問:“以後該你郝總呢還是叫郝老板?背著你這裡的人都叫你郝胖,到那邊能不能再這樣叫你?”
郝總大口喝酒,連連搖頭:“胡鬨,我在單位是老總,回家是家長,裡麵一群小年輕都叫我叔叔,你也叫叔聽到沒有?什麼胖胖的,到了那邊,一句都不能再提。”眼窩有些濕潤。
一個乾淨的、可以生存的環境,我有什麼理由拒絕?新店就像郝總說的那樣,很單純乾淨。條件也好,我住那間員工寢室,不像以前住的堆滿雜物,簡單的三張床,連被褥都是新買的,那種綠色的軍用棉被。
店名叫雅香源,我有些奇怪的是其中帶了個雅字,卻沒敢往太深了去想,過後也沒向郝總詢問過原由。或許是早就想好了的名字,或許有其它典故,不應該和我有什麼關係。
跟我同住的另外有兩個女孩,一個叫春紅一個叫鳳霞,都和我一樣來自農村。兩天後彼此熟悉,了解到春紅是郝總老家的一個侄女,鳳霞則是郝嬸娘家的遠親。
有郝叔當然就有郝嬸,年齡比我娘大幾歲,看上去卻似乎比我娘還年輕,和郝總一樣慈眉善眼,絲毫沒有老板娘的架,跟我們一起蹲在後廚擇菜洗碗,說話都是輕聲輕氣的。
吃飯也等我們幾個一起,吃多少都自己去添,不肯讓我們假手。很快就感覺幾乎像一家人,對著他倆誠心誠意喊叔喊嬸,沒有絲毫拗口。
某日哼著小曲洗碗,不知什麼時候郝總在身後聽,聽了很久才問:“哼的是什麼?真好聽。”回頭看見郝總寬厚的笑,轉過身不肯告訴他,覺得他的笑容很溫暖。
時間長了才現郝總還是有騙我。說是不陪任何人吃飯,他卻常常在我們吃飯的時候回來,添了碗筷坐郝嬸旁邊,自備小酒若乾,喝得有滋有味。
偶爾感覺他的目光盯著我看,停留一瞬,立刻轉向其它,假裝去注意彆的東西。沒感覺到生氣,平常心看他,其實真的好人。郝嬸心腸善良,借口身體不好一個人上街不方便,每星期總有一兩次叫上我們其中一個去逛街。
其實是帶我們買東西,換季的衣服,漂亮的卡,女孩日常用品也不拉下,衛生巾都買好了備著。
私下裡幾個女孩一起閒聊,有次鳳霞說:“看小說^.v.^請到嬸對劉瑞最好,帶她上街的次數最多,買的東西也多。”
春紅也說,郝嬸對她們好是當親戚,疼我像是疼女兒。仔細想想的確如此。之後我心裡惴惴不安,留意郝嬸分彆帶我們上街的次數,每覺得不公平,借口不舒服躲進衛生間不出來,讓她叫了其他任意一個去。
躲了兩次惹得郝嬸大不高興,叫了我去訓斥:“我花自己的錢,多疼點自己喜歡的孩都不行?再這樣誰都不帶,看誰還亂生是非。”我不敢再躲,每次乖乖跟了她走。
事後偷偷問起,知道郝嬸逼了她們交代,我們在一起究竟都說了些什麼。加倍勤快地乾活,不敢有一絲偷懶,深怕辜負了郝嬸的錯愛,怕老天爺高高在上看見,一個雷劈在我的頭上。
那一段日平靜而充實,每天吃得香睡得也香。幾個月下來,感覺自己比以前變化了許多,身高不知不覺又增了兩厘米,身體日漸渾圓,也悄悄挺起了一點。
知道躲不過郝總的眼睛,他的目光更長時間停滯在我身上,常常在遠處看我看到出神,害我低著頭逃走,暗暗怪他不注意分寸。不知道為什麼,偶然間竟想起郝總曾笑我沒資格做小姐,忽然羞紅了臉,暗暗罵自己不知道羞恥。
有一天春紅奉命回家相親,郝嬸閒著問起我和鳳霞的終身大事,鳳霞坦言來縣城之前已經在家中定好親事,倘若店裡忙得過來或者新找到工人,會在年內擇日結婚。接下來說到我。貧困落後的鄉下農村,女孩大都十五六歲就去相親,早早看好婆家,拿人家的彩禮蓋上房或者幫家裡的男丁定一門親事,也是農村生女兒的一項用途。
農村很少家庭不要男孩,沒有男孩的家庭在我們那裡有個很難聽的名稱,叫絕戶頭,在十裡八村都低著頭走路。因此計劃生育極其艱難,任你扒房拆瓦、抓人牽牛,該生的死也要生。
我們村有句極具特色的計劃生育口號:“喝藥不奪瓶,上吊就給繩。”沒有誰看見會笑,除非你不是在農村長大。
告訴郝嬸上次我回去,聽母親說有人去我家提過親事,男方是我讀中學時一個同學,具體已經記不清楚樣,我答應一切由母親作主,如果彩禮合適就可以定下來。
靜靜地坦訴,並沒有感覺到悲傷。接下來的日現郝總的情緒極端低落,偶爾過來一起吃飯,麵前的酒一杯接一杯,有幾次郝嬸好心阻止,被他一句話頂撞老遠,不敢再勸。
我們幾個更不敢多話,個個低著頭抓緊吃完,儘快逃離現場。店裡氣氛越來越壓抑,某日我居然撞見郝嬸一個人躲著流淚。小心翼翼地問她郝叔怎麼了。
郝嬸久久無語,盯著我望了好久才說:“你叔喝醉了,大脾氣,我勸不了他,你去扶他去你們屋休息好不好,後廚工人房太臟,怕他睡不習慣。”
猶豫了片刻,我硬著頭皮進去看郝總,見地上摔得杯盤狼藉,沒一個是完整的。叫他一聲叔,說:“你醉了,去休息一下好不好?”
郝總兀自拿了酒杯大口喝酒,大聲呼喊哪也不去。我心裡有些軟,放輕了聲音哄他:“去我們屋裡睡,你去不去?”
郝總醉意十足,口無遮攔地胡鬨:“我要睡你床上。”嚇得差點衝上去捂住他的嘴,扶他去我們房間,把他放倒在我睡的那張床上,胡亂蓋了被就想跑,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死死不放.
郝總瞪著喝得血紅的眼睛問我:“丫頭,多少錢可以蓋起你家的房?”這是他第一次碰我,記憶中也是第一個男人這樣拉了我不放。
我氣急敗壞起來,一口咬在他手上,狠狠地咬,像個瘋。他咬緊了牙堅決不放手,仍然重複同樣的問題。惡狠狠地對他說:“你憑什麼要問,這跟你沒有絲毫關係。”
郝總的聲音變得無比痛苦:“這跟我有關係。如果這輩不能看見你幸福,每天哼著小曲過日,是對我最殘酷的折磨。這些天來我每天都無法入睡,閉上眼睛會被惡夢驚醒,深怕哪天你胡亂地嫁了,再也沒機會彌補。”.....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