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這的確得好好感謝她,隻是我手頭上似乎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,可以作為回禮。”
丁寧沒有因長孫淺雪就此減少了對自己的依賴性而感到遺憾,相反卻是頗為欣慰。
九幽冥王劍的至寒至凶,再輔以源源不斷的靈釀,足以讓她短時間邁入到七境巔峰的戰力層次,成為當世有數的頂尖大宗師,雖距離那些已觸摸到八境屏障的人物仍頗有不及,但也是強大之極。
至於那幾張配方上寫了什麼,他不用看也能猜出大概,多半是些與藥酒釀造相關的秘法,昔年公孫家族的絕密珍藏。
雖說長孫淺雪這幾年對外售賣的都是自釀的粗劣酸酒,味道簡直跟餿米水沒什麼差彆,可實際上,過去的數百年間,舊權貴門閥之首的公孫家,卻是被公認為在酒行經營上達至了最頂尖的水平,掌握著數種可稱之為“瓊漿”的絕世珍釀秘方。
正常而言,作為公孫家的大小姐,地位曾經堪比大秦王朝公主的她,是根本沒必要接觸這些本該讓族中專業酒師來學習的東西的。
畢竟對於年輕的修行天才來說,鑽研此等俗務,隻會浪費寶貴的時間和精力。
不過,因為當年巴山劍場那些人經常在一起快意飲酒、吟誦著“酒乃胸中意,醉醒皆人間”,甚至閒聊時還暢想過日後開間酒肆、隱居市井之中的緣故,長孫淺雪卻是也對此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。
她不僅熟讀了家族中所有與酒相關的古籍,向族中宿老討要了各種相關的秘方,還多次親自動手嘗試釀造,想要看看能否讓那些人也讚不絕口,在某天給王驚夢一個驚喜。
可惜,後來發生的一係列劇變,卻是徹底打碎了她心中的憧憬,公孫家被滅,巴山劍場也一朝覆亡,這些曾被視為珍寶的釀酒秘方,也就失去了原本的意義,變成了她緬懷過去的寄托。
在長陵偏僻的梧桐落裡,長孫淺雪編造戶籍,以酒鋪老板的身份隱匿在仇敵的眼皮底下,某種意義上,倒也算是間接實現了當年那些人的“願望”,隻是鋪中酒卻以酸澀聞名,像極了發酵的淚滴。
倚著正在加熱的青銅甑器,丁寧的指尖在粗瓷酒盞邊緣輕輕摩挲,看著水汽在盞底凝成細小的露珠,宛如縮小了的星辰在滾動。
“可是千日醉蘭香?”他忽然抬眼,“聽說當年老楚帝最愛此酒,時常遣使上門求購,九年前鹿山會盟時,飲儘了最後一壇,感慨‘瓊柯焚兮焦壤,冰弦絕兮徹蒼,酹星野兮吾將往,醴泉涸兮安得釀’。”
“楚帝買到的隻是次品,還有更好的美酒。”長孫淺雪從袖中抽出一卷泛黃帛書,細密小篆在燭火下泛著琥珀色光澤:“真正的公孫家瓊漿需取南海霧隱島千年珊瑚為引,以鳳棲木熏烤酒甕……”
“臥聽鳳鳴意、星沉碧海夢、孤鴻踏雪痕……趙青既通藥性,必能還原其中玄妙。”
她蔥白指尖劃過某行暗紅批注,忽而怔住。帛書邊角處竟寫著“待王大哥破境歸來共飲”的纖秀小字,墨跡被歲月暈染得模糊不清。那是十八歲生辰時,自己在藏書閣抄錄秘方時隨手寫下的語句。
丁寧敏銳捕捉到她氣息的凝滯。
窗外飄進的雪粒子撞在青銅燭台上,發出細碎的爆裂聲。
他看見女子垂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,忽然想起當年在桂花街酒鋪贈劍離彆時,她隔著酒旗望過來的眼神——像深潭裡沉著一整座巴山劍場的月光。
“其實他們當年想要的……”長孫淺雪忽然開口,聲音輕得像在融化天地間最後一粒雪,“不過是想要個能安心喝酒的地方。”
帛書觸手生涼,帶著窖藏陳霜般的寒意。丁寧接過的刹那,瞥見紙緣有被反複折疊又展平的細碎褶皺,像某種未道出的話語在歲月裡蜷縮又舒展。
“嗯,這些秘方的價值,應當不亞於尋常七境宗師的全部身家,趙前輩應該會喜歡。”他沉默了一會,仔細斟酌著語句,緩緩開口。
長孫淺雪卻是短促地笑了一聲:“這些東西放在我這裡,也隻是暴殄天物罷了,趙姑娘精通釀造之道,定能將其發揚光大……”
“至於你的回禮,若是覺得過意不去,等以後有機會,再還她這個人情便是。”
說著,她亦是傾身向前,取出了幾張寫滿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素箋,遞給了丁寧,輕聲囑咐:
“這是我這些年釀酒的一些心得體悟,你若是感興趣,也可以看看,說不定能觸類旁通,對你的修行也有所幫助。”言語之間,發際玉簪垂落的銀絲流蘇掃過陶甑表麵,在蒸汽裡蕩出細碎清音。
丁寧微微一愣,他倒是沒想到,長孫淺雪居然會主動與自己分享這些,心中不由湧起了一股暖流,鄭重地接過素箋,點頭笑道:“多謝。”
“你我之間,無需言謝。”
長孫淺雪亦是淡淡一笑,仿佛放下了什麼沉重的包袱,整個人都變得輕鬆了許多。她垂眸斟酒,盞內恍惚間似映出當年王驚夢暢飲時的笑顏。
當酒中真能嘗到劍客的平生快意,釀酒的便隻剩斷腸人。
舉杯四望,唯餘風雪叩窗。
酒窖頂棚的雪花簌簌墜落,在月光下幻化成無數持劍起舞的透明身影,最終隨著第一縷晨光,消散在蒸騰的酒霧裡。
……
第五日的清晨,似乎是要證明大楚王朝的確有著以九霄雷火施加“天罰”的軍事實力,數隊型號被稱之為天鳶甲式的飛行機群,倏地針對深入秦境數十裡處的寒穀關,在其邊上的丘嶺發起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空襲。
在最新改造出的“天戮”型製導火箭與烈陽砂炸彈的覆蓋性打擊下,整座峰頭都被徹底夷平。
根據投影測距法,楚軍的載人飛鳶最高甚至抵達了七八千丈的空域,這遠遠超出了秦軍幾乎所有弩箭與飛劍的攻擊範圍,意味著雙方若在近期爆發衝突,前者必將占據無可比擬的戰略優勢,甚至讓後者連還手都難。
當然,這得看楚王朝新組建的空軍部隊,究竟有多少人員,長陵軍方是否尚有應對手段,才能得出確切的結論,但饒是如此,原本鐵血無畏、聞戰則喜的秦軍,亦逐漸彌漫開了恐慌的情緒。
當日,寒穀關外的濃鬱晨霧尚未散儘,楚軍三十多架天鳶已如玄鐵巨鵬般盤旋於七千丈高空,機腹投下的“天戮”火箭拖曳著紫紅色尾焰,精準刺入七十裡外廢棄礦脈群。
這是大秦先帝時期開采殆儘的青寒晶脈石礦區,嶙峋山體在連環爆炸中如同酥脆的麥芽糖塊層層剝落,地火熔岩自裂縫噴湧而出,將方圓二十裡照成赤紅煉獄。
“舉盾!”校尉嘶吼淹沒在衝擊而來的氣浪聲裡。
關隘垛口後的弩手們驚恐發現,楚軍根本不屑攻擊駐軍要塞,那些拖著焰尾的殺器隻在荒蕪群峰間遊走。每當山崩地裂的震動順著地麵傳來,城頭青銅測震儀便震落滿地玉珠。
守將上呈長陵兵馬司的述職報告中,則這般寫道:“……卯時三刻,楚鳶三十又六自東南來,懸於離地七千四百丈處。未時將儘,忽有赤光如雨墜落寒山,聲若雷公伐鼓……”
“末將急令神威重弩營齊射,然箭至兩千丈便力竭而墜……三十裡外鷹喙峰竟似蠟炬遇火,山體熔作琉璃溪流……”述職帛書邊角暈開幾滴墨漬,仿佛隔著信筒都能窺見書寫者顫抖的手腕。
真正令秦軍肝膽俱裂的並非連環轟炸之威,而是楚軍展現出的絕對製空權——當夜巡邏的玄甲重騎親眼看見,某架天鳶竟在子夜時分精準投下三枚照明火彈,將整片校場照得亮如白晝。
事後,運糧隊馬匹在午夜驚厥撞欄,飼馬卒逢人便說聽見了天鳶掠過雲層的尖嘯,隨軍符師與工匠反複修改著長風箭矢上刻錄的巽風符紋型號;
校場東側箭樓裡,三名弩手因擅自將重弩仰角調至極限而被監軍尉鞭笆,他們布滿血絲的眼睛始終盯著雲端,仿佛那裡隨時會垂下審判的鎖鏈。
軍法嚴苛,沒有任何一名秦兵選擇逃亡,可當值夜的銅鉦第三次誤鳴時,已有士卒用火鉗生生燙聾雙耳——就好像那雲層深處的幽影日夜響徹不息,會在耳蝸裡豢養永不眠休的毒蜂。
……
當邊關的急報傳回長陵之際,年僅十四的皇長子扶蘇居然已邁入五境神念,以及狼狽逃回岷山的何山間竟被百裡素雪直接廢去長老之位,這等平日裡能激起無數人討論的逸事,此時卻也顯得黯淡無光。
雖說大楚王朝的符器工藝一向領先,可毫無征兆地發展出這種足以扭轉世間戰爭模式的玄奇造物,卻仍是讓所有知情者感到匪夷所思,懷疑對方是碰巧考古發掘到了幽王朝時代的技術資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