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爸爸是張效坤”——如此直白,如此乾脆,完全不像是行伍之人的所作所為。
此情此景,甚至讓江連橫有點恍惚。
果然世事難料,就在二十年前,張效坤還隻是個溜須拍馬、奴顏婢膝、整天跟在毛子身後團團轉的小工頭,如今竟倒反天罡,成了眼前這些白俄軍官的再生父母。
這是演義裡才有的橋段,哪怕“床下罌”執筆,恐怕也得掂量掂量,如何才能承轉完滿。
而且,在此期間,張效坤甚至還曾離開關外長達十年之久。
眼下剛回東北,滿打滿算,也不過一年有餘,便已化龍成形,大手一揮,應者雲集,就連破落的白俄士兵都被他招致麾下,能有這般號召力,足以見得,他當年在北滿絕非瞎混,必定用心經營了不少人脈。
話雖如此,這一聲“爸爸”還是難免有些誇張,倒把江連橫聽得一愣。
警衛員見狀,連忙湊過來,低聲解釋道:“江老板,您彆笑話,張將軍待他們不薄,叫聲‘爸爸’也不過分。”
“看得出來!”江連橫點了點頭。
劉快腿卻很詫異。
他上次回寧安縣城時,還沒這些白俄軍官,如今見了,就難免好奇地問:“他們什麼待遇?”
“這不明擺著麼!”警衛員努努嘴說,“咱們吃的都是粗糧,你再看看人家,麵包、火腿、伏特加、牛肉罐頭,隨便吃,管夠兒,隔三差五還帶他們去找洋妞兒樂嗬樂嗬呢!”
“這也太偏心了吧?”
“偏心?”警衛員笑著搖了搖頭,“腿子,你也不看看人家是誰?”
“有啥了不起的,不就是洋人麼!”劉快腿忿忿不平。
警衛員卻道:“嗐,我不是說這個!人家是當兵的,正兒八經跟北邊的紅毛打過仗,雖然沒打贏,但那也是正規軍呐!咱們來投奔張將軍,手裡拿的是啥?土打五!一槍打在狗身上,那狗都得喘半天氣兒,尋思著咋還他媽不死,你再瞅人家!”
劉快腿一臉茫然。
“人家帶的是‘水連珠’!”警衛員掰著手指頭,接著說,“手榴彈、山炮、野戰炮、迫擊炮,好像還有什麼裝甲車呢!明白了吧,人家是成建製來的,你要是能給張將軍搞來這些東西,保準你也天天吃牛肉罐頭!”
劉快腿沒脾氣了,確實比不過。
警衛員轉過身,笑著打了個招呼,說:“江老板,您屋裡隨便坐,我還得出去站崗呢,就先不奉陪了。”
“好好好,你先忙!”
江連橫目送警衛員離開,又費了老半天的勁頭,才從那群縱情狂歡的白毛酒蒙子手裡脫身而出,朝將軍署正堂款步而去。
推開房門,終於見到了幾位華人軍官,到處都是魯省腔調。
大家正在屋內商討“軍務”——事關糧餉大計,辦法倒也簡單,那就是打牌!
兩張桌子,一張打麻將,一張推牌九。
座中除了軍官,還有縣裡的幾個商紳富戶,都是熟悉的麵孔,老倒黴蛋了,來將軍署做客的頭等要務就是輸錢。
輸了多少,暫且不知,反正裴老板幾人的腦門兒上已經下汗了。
張效坤在時,這些軍官好歹有所收斂,起碼看起來像個軍職人員;張效坤不在,他們就立馬原形畢露,一個個仿佛脫韁野馬,不受任何約束。
牌局熱火朝天,無人覺察房門開闔。
江連橫躡步繞行,來到裴老板身後,恰好見他抬手一摸,成了一副大牌,但卻不敢叫胡,猶豫了半晌兒,到底拆章打了個二萬,骨牌一落,點炮對家,當場又輸了幾百塊現大洋。
“哎呀,裴老板真是活菩薩呀!”對家的軍官笑開了眼,“瞅瞅,卡單章,就等你這章二萬呐!給錢,給錢!”
正說著,猛一抬頭,見是江連橫,忙道:“親娘咧,江老板,啥時候回來的?”
裴老板也跟著轉過身,立馬哀聲乞憐道:“江老板,你來玩會兒,那個……我家裡還有事兒呢!”
“不用了。”江連橫笑著說,“我來這隨便看看,坐會兒就走了。”
軍官正忙著洗牌,隨口應付道:“張將軍估計後天回來,江老板你坐,那有茶水,咱就不跟你假客氣了,自便就好!”忽然又看向裴老板,嘿嘿笑道,“老裴,彆想跑啊,老實坐著,說好了玩到天亮,可不能反悔!”
裴老板無可奈何,隻好認栽輸錢。
江連橫應邀坐了一會兒,終於感覺索然無味,不多時,就隨便找了個借口,起身告辭,離開了寧安將軍署。
雖然隻是稍待片刻,但他還是在眾人的言談話語間,漸漸覺察出了一絲端倪:
整個寧安將軍署,無論是白俄軍官也好,亦或是華人幕僚也罷,這些人全都是奔著張效坤來的。
換言之,他們隻認張效坤。
儘管名義上歸屬於奉係吉省邊防軍第一旅,其實卻帶有濃厚的私兵色彩;就像奉軍之於北洋,隻能算是旁係;張效坤的這支部隊,大抵也是如此。
深夜,返回旅店的路上,江連橫驀地想起臨行前,胡小妍對他所說的勸告:
君子朋而不黨,切莫因為兄弟義氣,進而泥足深陷,把自己攪進了奉係內部的朋黨紛爭之中。
江連橫的所作所為,固然跟“君子”二字不搭邊兒,但其中的道理卻是貫通無異的……
…………
兩天後,張效坤如期回到寧安縣城。
縣郊大營頓時人滿為患,街市上隨處可見扛槍的士兵來回巡邏。
聽說江連橫也已經返回寧安,張效坤立馬下令封道,派車去接;就像他剛回奉天、窮途末路之際,江連橫曾對他熱情款待那般;如今他平步青雲,不曾虧欠,喝令官兵開道,也算是對江連橫給足了麵子,搞得整個縣城都很緊張。
汽車兜兜轉轉,終於來到城西將軍署。
朱漆斑駁的大門一敞,恰如舞台上的幕布徐徐展開。
卻見張效坤站在院心,嘴裡叼著一根雪茄,雙手叉腰,稍息站姿,腳上的軍靴鋥光瓦亮,整個人威風凜凜,誌得意滿,渾然是一副大帥做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