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孩兒都好舞槍弄棒,即便是文弱書生,也未必不曾幻想仗劍天涯。
海新年也不例外,聽說有機會摸槍,當即欠起身子,正要開口,忽又有些擔心,卻問:“四叔,不麻煩吧?”
趙正北心裡門清,江家認這小子當義子,絕不是要將其視作花瓶般的擺設,日後必定要令其染指江胡。
於是,便很坦然地說:“這有啥麻煩的,打靶玩玩兒麼,藝多不壓身!”
海新年搓了搓手,喃喃道:“四叔,我可沒有槍。”
“沒事兒,槍還不好弄麼,你也太小瞧你乾爹了。”趙正北笑了笑,“對了,你以前都用過什麼槍?”
“我家武裝隊有漢陽造,但我隻開過土槍,破爛貨,就是得往裡填火藥麵子那種槍。”
“謔,那可是個技術活兒,得有經驗才行。”
“是啊,火藥麵子裝少了,子彈打出去沒勁兒,放多了還容易炸膛。”海新年忽然指了指右眼,“我老家有個人,以前打土槍就炸過膛,眼睛都崩瞎了,賊嚇人。我二哥不讓我自己裝火藥,都是他裝好了,才給我開。”
“那種噴子不行,而且也不實用。”趙正北欠身上前,笑嗬嗬地逗他說,“趕明兒,讓你試試帶尖兒的家夥。”
“什麼時候?”海新年早已迫不及待。
“最近這兩天不行,我現在剛回講武堂,怎麼著也得裝裝樣子,先老實幾天再說,對吧?”
趙正北衝海新年擠眉弄眼,引得這小子連連點頭說不著急。
畢竟,北風是江家最年輕的骨乾。
叔侄之間,歲數相差越小,自然也就越容易親近。
緊接著,兩人又順勢閒聊了幾句。
海新年對戰爭很好奇,忍不住追問四叔,關於戰場上的種種情形。
然而,趙正北卻似乎不願多談。
真正經曆過戰爭洗禮的人,往往很難將其詩意化、戲劇化,每當回憶起來,未嘗不是一種煎熬。
戰壕裡的腥臭味兒,無端飛來的殘肢,肆意翻滾的煙塵……
那麼多戰友都已陣亡,幸存者卻將其視作談資,這在北風看來,無異於某種褻瀆。
海新年見狀,便不再打聽,隻問:“四叔,那你後悔當兵麼?畢竟,我乾爹都這麼有錢了,你回來也不愁吃穿呐!”
“這不算是個問題,”趙正北說,“不論後不後悔,我都已經是兵了,職責所在,既然是個爺們兒,怎麼能打退堂鼓?”
海新年點點頭道:“我爹也總這麼說。”
“行了!”趙正北靠在沙發上,扭頭瞟了眼落地鐘,“時候也不早了,你明天還得早起,睡覺去吧,我再複習複習。”
海新年識趣地站起身,彆了四叔,便回身朝自己的房間走去。
這房間裡還有西風生活過的痕跡,宋媽隻是換了床單被褥,屋內的陳設也極其簡單,但對海新年來說,卻已經稱得上是大開眼界了。
他走到桌前坐下來,掏出乾娘給的紅包,又細細點了一遍,旋即站起來四下尋摸,最後將其掖進隨身帶來的鋪蓋卷兒裡,猶豫片刻,又抽出一張奉票,揣進裡懷,輕輕拍了兩下。
夜色漸深,無聲無息。
不多時,就見門縫兒底下的一線光亮黑下來,隔壁傳來關門聲,想來四叔已經準備睡了。
約莫半個鐘頭以後,大宅裡的燈影陸續熄滅。
四下裡忽然靜悄悄的,仿佛人去樓空,寂寥得如同一座墳墓。
方才那些歡聲笑語,亦如夢醒時分的驚悸,空有畫麵,耳朵裡聽見的,卻隻有自己沉重的喘息。
海新年初來乍到,還在興頭上,自然輕易不得入睡,又是頭一次躺在彈簧床墊上,更難安穩,總覺得這床好像隨時要塌,整個人就在床上翻來覆去,狀如烙餅,一直折騰到午夜時分,竟始終沒能入睡。
思來想去,索性就把帶來的鋪蓋卷兒一散,又從床上下來,打起了地鋪,嘴裡念叨著:
“這床還得是硬整點兒,睡起來才舒坦!”
事實也果真如此,小子剛躺下來,還沒等數數兒,困意就忽地席卷而來。
海新年仰麵而臥,抿了抿嘴,正要入睡時,卻又不知怎麼,突然猛睜起雙眼,仿佛受到了某種驚嚇。
屏氣凝神,又細細聽了一會兒,便蹭地坐起身子,剛才那點來之不易的困倦感,竟頓時一掃而空。
海新年眉頭緊鎖,困惑地站起身,分彆走到南北兩側的牆壁前,俯耳聽了聽,但卻並未發現任何異響。
轉悠了一圈兒,他終於將目光鎖在床底,腦子裡不禁胡思亂想,胳膊上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。
狐疑片刻,海新年咽了咽唾沫,攥緊拳頭,緩緩蹲下身子,突然掀起床單,歪頭往裡一看——床下自然是空空如也!
小子暗暗鬆了口氣。
可就在這時,他又忽然想起另一種可能,於是便俯身趴下來,將耳朵緊緊地貼在地板上……
……
……
翌日清晨,沈水北岸。
朝陽的柔光明而不亮,像一層橘色的紗幔,輕輕籠罩在混濁的河麵上。
天空沒有水鳥盤旋,隻有停泊在岸邊的幾條破舊木船,順著河水的細浪,上下起伏,互相碰撞,發出“咯楞咯楞”的聲響。
“嘩啦——”
兩條汗毛旺盛的小腿踏破河麵,從岸邊而來,試探著往前走,旋即俯下身子,徒手從河床裡挖出一捧汙泥。
入秋時節,河水已經很涼了。
那人捧了汙泥,急忙轉過身,“嘩啦嘩啦”地往岸上走。
沈水不算什麼大江大河,平日裡除了漁船下水捕撈,從無大型貨船在此航行,因此兩岸雜草叢生,看起來格外荒蕪,即便踮腳往北眺望,也隻能看見一排矮矮的土房。
此時,北岸上站著二十幾人,分彆兩夥兒。
那人手捧汙泥,赤著腳快步走過去,在一個身著富貴的老板麵前停下來,討好似地笑了笑。
“江老板,您上眼瞅瞅,這就是咱們平時挖的河砂,拿水衝洗以後,晾乾了再篩,就能拿出去賣錢了。”
江連橫低頭看了看那坨汙泥,筋兩下鼻子,擺擺手道:“行行行,扔了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