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承乾一時間摸不準房俊的真正用意,便起身從書案之後走出,上前俯身用兩手握住房俊肩膀將其扶起,隨即用力拍了拍肩頭,頗為無奈道:“你我分屬君臣,實則手足,郎舅之間縱有分歧也當坐下來好生商議,都是一家人,何必這般決絕?”
這話既是安撫房俊,讓他不必將辭官之言當一回事兒,也在表達自己對於房俊的不滿——你我之間有什麼話不能私下說,非得在朝堂上給我難堪?
房俊起身,歎息道:“陛下厚愛,微臣自當鞠躬儘瘁、死而後己!可今日朝堂之上,微臣卻不得不那般行事,說到底,東宮是否穩固乃是天下之事,儲位不穩,則江山動蕩,你我君臣並肩攜手排除萬難打下這大好局麵,甚有可能毀於一旦。”
看似服軟、道歉,實則意味極為明顯:你敢廢黜東宮,不把大唐江山當回事兒,你我也就不是什麼郎舅了!
李承乾默然。
半晌,才幽幽歎了口氣:“朕並無易儲之心。”
房俊躬身,道:“微臣自然相信陛下不會那般糊塗,畢竟再沒有人比陛下更為清楚易儲所帶來的禍患,哪怕君上動了易儲之念,便足矣將天下卷入一場權力鬥爭,後患無窮。陛下奉天承運,尚且困厄重重,更何況如今年幼不更事的太子?陛下睿智,當然不會做出那等蠢事。”
李承乾:“……”
你這是當麵罵我呢?
偏偏還不能回嘴。
內侍總管王德戰戰兢兢從外頭進來,將香茗擺放在靠窗的案幾上,便弓著身,躡手躡腳的走出去,站在門外有如門神一般,嚴禁其他人靠近。
畢竟這兩位的談話君不似君、臣不似臣,既針鋒相對、又相互嘲諷,一旦傳揚出去,實在有損顏麵……
君臣兩人坐在靠窗的地席上,午後明媚的陽光被窗外一棵桂樹遮擋,陽光從枝葉縫隙間灑落地上,光影斑駁。
李承乾拈起茶杯喝了一口,看向房俊。
房俊正襟危坐,直言不諱:“我知陛下怎麼想,但那隻是陛下一腔情願而已。陛下以為可以扶持一股力量用以製約東宮,卻未曾考慮人皆有欲望,沈婕妤也好、她腹內那位未來的皇子也罷,一旦被陛下抬舉到那個位置上,必然生出不該有的野望,到那時候,她們又豈會甘願做一枚製衡旁人的棋子?儲位必然出現爭端。”
李承乾蹙著眉頭喝茶,沉思不語。
房俊抬起頭,目光很是誠懇:“譬如,當年之魏王、晉王、齊王,他們起先可曾有僭越之心?”
李承乾默然。
遙想武德九年,父皇在李建成逼迫之下不得不發動“玄武門之變”,置諸死地而後生。那天夜裡,父皇引兵於玄武門誅殺李建成、李元吉,而後入宮,成就煌煌霸業。
但是在秦王府,聞聽薛萬徹率軍襲殺而來誓要屠滅秦王滿門為李建成複仇,闔府上下戰戰兢兢、惶恐不安。
母後將所有人聚於正堂,做好最後準備,一旦敵人破門而入,便即自戕,即保全清白、不受敵人淩虐,也使父皇不因妻兒受製於人。
那個時候,他隻七歲,與六歲的李恪、六歲的青雀依偎在一處,剛剛兩歲的李祐、李愔哇哇嚎哭,闔家上下陷入絕望之恐慌……
等到父皇誅滅不臣,登基為帝,他被冊封為太子,與弟弟們在宮內接受大儒之教導,學習禮法、典籍,無論是聰慧的青雀、剛毅的李恪,亦或是蹣跚學步的李祐、李愔,牙牙學語的李貞、李惲,還有繈褓之中的雉奴……都對他親愛有加、尊崇愛戴。
是何時開始,兄弟們之間逐漸出現隔閡,再不複手足情深呢?
正是外朝有人說及李恪“血統高貴”、青雀“蕙質天生”,父皇也對二人日甚喜愛、寵愛備至,甚至諸多規製都比肩於他這個皇太子……
絕對的皇權麵前,什麼父慈子孝、什麼兄友弟恭,皆不複存。
房俊見李承乾沉思不語,低聲道:“陛下,很多時候,不要拿皇權去考驗人性。”
你拿天下至尊的權力去考驗人性,誰能經得住這種考驗?
最穩妥、最合適的做法,應當是從根源上掐斷所有不切實際的野望,而不是人為的去製造出一種“我上我也行”的妄想……
李承乾放下茶杯,不知說什麼好。
他承認,自己的確在這件事上做的差了,隻想著用沈婕妤與其腹中皇子去製衡東宮,卻未能想到由此引發的整個朝堂的爭論,以及社稷江山的動蕩。
可他若是不這麼做,難道眼睜睜的看著皇權式微,他這個皇帝被這群大臣以東宮之名義徹底架空嗎?
軍機處,政事堂……軍政兩方麵都被大臣牢牢把持,他這個皇帝如今隻剩下蓋章的作用,對於軍國大事甚至隻有建議權、而無決定權,這不就是個傀儡嗎?
父祖當下的江山,自當傳諸於後世子孫,千秋萬載、代代傳承。
難道他就將一個傀儡的位置傳下去?
將來百年之後,如何於九泉之下麵對高祖、太宗?
難道跟他們說:你們看看,如今的大唐依靠集體決策、國勢強盛,再不複君王昏聵而導致之滅國之危險……
且不說高祖皇帝如何,太宗皇帝能打死他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