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天橋左近,都是賣雜貨、變把戲、江湖閒雜人等聚居的所在。韋小寶還沒走近,隻見二十名差役蜂擁而來,兩名捕快帶頭,手拖鐵鏈,鎖拿著五個衣衫襤褸的小販,。差役手中舉著七八小麥杆軋成的草把,草把上插滿了冰糖葫蘆。這五個小販顯然都是賣冰糖葫蘆的。
韋小寶心中一動,閃在一旁,眼見眾差役鎖著五名小販而去,隻聽得人叢中有個老者歎道:“這年頭兒,連賣冰糖葫蘆也犯了天條啦。”韋小寶正待詢問,忽聽得咳嗽一聲,有個人挨進身來,弓腰曲背,滿頭白發,正是“八臂猿猴”徐天川。他向韋小寶使個眼色,轉身便走。韋小寶跟在他後麵。
來到僻靜處,徐天川道:“韋香主,天大的喜事。”韋小寶微微一笑,心想:“我將吳立身他們救出去的事,你已經知道了。”說道:“那也沒什麼。”徐天川瞪眼道:“沒什麼?總舵主到了!”
韋小寶一驚,道:“我……我師父到了?”徐天川道:“正是,是昨晚到的,要我設法通知韋香主,即刻去和他老人家相會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,是!”跟師父分彆了大半年,功夫一點也沒練,師父一見到,立刻便會查究練功的進境,隻有繳一份白卷,那便如何是好?支吾道:“皇帝差我出來辦事,立刻就須回報。我辦完了事,再去見師父罷。”徐天川道:“總舵主吩咐,他在北京不能多耽,請韋香主無論如何馬上去見他老人家。”韋小寶見無可推托,隻得硬著頭皮,跟著徐天川來到天地會聚會的下處,心想:“早知這樣,這幾天我賴在宮裡不出來啦。師父總不能到宮裡來揪我出去。”還沒進胡同,便見天地會兄弟們散在街邊巷口,給總舵主把風。進屋之後,一道道門也都有人把守。
來到後廳,隻見陳近南居中而坐,正和李力世、關安基、樊綱、玄貞道人、祁彪清待人說話。韋小寶搶上前去,拜伏在地,叫道:“師父,你老人家來啦,可想煞弟子了。”陳近南笑道:“好,好,好孩子,大家都很誇獎你呢。”韋小寶站起身來,見師父臉色甚和,放下了一半心,說道:“師父身子安好?”陳近南微笑道:“我很好。你功夫練得怎樣了?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沒有?”
韋小寶早地尋思,師父考查武功時拿什麼話來推搪,師父十分精明,可不容易騙過,隻有隨機應變,說道:“不明白的地方多著呢。好容易盼到師父來了,正要請師父指點。”
陳近南微笑道:“很好,這一次我要為你多耽幾日,好好點撥你一下。”正說到這裡,守門的一名弟兄匆匆進來,躬身道:“啟稟總舵主:有人拜山,說是雲南沐王府的沐劍聲和柳大洪。”陳近南大喜,站起身來,說道:“咱們快去迎接。”韋小寶道:“弟子沒換過裝束,不便跟他們相見。”陳近南道:“是,你在後邊等我罷。”
天地會一行人出去迎客,韋小寶轉到廳後,搬了張椅子坐著。
過不多時,便聽到柳大洪爽朗的笑聲,說道:“在下生平有個誌願,要見一見天下聞名的陳總舵主,今日得如所願,當真喜歡得緊。”陳近南道:“承蒙柳老英雄抬愛,在下愧不敢當。”眾人說著話,走進廳來,分賓主坐下。沐劍聲道:“貴會韋香主不在這裡嗎?在下要親口向他道謝。韋香主大恩大德,敝處上下,無不感激。”陳近南還不知原因,奇道:“韋小寶小小孩子,小公爺如此謙光,太抬舉小孩子們了。”隻聽一人大聲道:“在下師徒和這劉師侄的性命,都是韋香主救的。韋香主義薄雲天,在下曾向貴會錢師傅說過,貴會如有驅策,姓吳的師徒隨時奉命。”說話的正是“搖頭獅子”吳立身。陳近南不明這裡,問道:“錢兄弟,那是怎麼一回事?”
錢老本陪著吳立身等三人同去沐劍聲住處,當下便被留住了酒肉款待。然後沐劍聲、柳大洪親自率同眾人,請錢老本帶路,到天地會的下處來道謝,沒料到總舵主駕到,這時聽陳近南問起,便簡略說了經過,說道韋香主有個好朋友在清宮做太監,受了韋香主之托,不顧危險,將失陷在宮裡的吳立身等三人救了出來。陳近南一聽,便知什麼韋香主的好朋友雲雲,就是韋小寶自己,心下甚喜,笑道:“小公爺,柳老爺子,吳大哥,三位可太客氣了。敝會和沐王府同氣連枝,自己人有難,出手相援,那是理所當然,說得上什麼感恩報德?那韋小寶是在下的小徒,年幼不懂事,隻是於這‘義氣’二字,倒還瞧得極重……”說到這裡,心下沉吟:“小寶混在清宮之中,本來十分隱秘,隻盼他能刺探到宮中重要機密,以利反清複明大業。既然做了這等大事出來,江湖上遲早都會知道,倘若再向沐王府隱瞞,便顯得不夠朋友了。”吳立身道:“我們很想見一見韋香主,親口向他道謝。”
陳近南笑道:“大家是好朋友,這事雖然乾係不小,卻也不能相瞞。混在宮裡當小太監的,就是我那小徒韋小寶自己。小寶,你出來見過眾位前輩。”
韋小寶在廳壁後應道:“是!”轉身出來,向眾人抱拳行禮。
沐劍聲,柳大洪,吳立身等一齊站起,為大驚訝。沐劍聲沒想到韋香主就是小太監;吳立身,敖彪,劉一舟三人沒想到救他們性命的小太監,竟然便是天地會的韋香主。韋小寶笑嘻嘻的向吳立身道:“吳老爺子,剛才在皇宮之中,晚輩跟你說的是假名字,你老可彆見怪。”吳立身道:“身處險地,自當如此。我先前便曾跟敖彪說,這位小英雄辦事乾淨利落,有擔當,有氣概,實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。韃子宮中,怎會有如此人才?我們都奇怪。原來是天地會的香主,那……嘿嘿,怪不得,怪不得!”說著翹起了大拇指,不住搖頭,滿臉讚歎欽佩之色。
“搖頭獅子”吳立身是柳大洪的師弟,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。陳近南聽他這等稱讚自己徒弟,心中大喜,笑道:“吳兄可彆太誇獎了,寵壞了小孩子。”柳大洪仰起頭來,哈哈大笑,說道:“陳總舵主,你一人可占儘了武林中的便宜。武功這等了得,聲名如此響亮,手創的天地會這般興旺,連收的徒兒,也是這麼給你增光。”陳近南拱手道:“柳老爺子這話,可連我也寵壞了。”柳大洪道:“陳總舵主,姓柳的生平佩服之人,沒有幾個。你的豐采為人,教我打從心底裡佩服出來。日後趕跑了韃子,咱們朱五太子登了龍庭,這宰相嘛,非請你來當不可。”
陳近南微微一笑道:“在下無德無能,怎敢居這高位?”祁彪清插口道:“柳老爺,將來趕跑了韃子,朱三太子登極為帝,中興大明,這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職位,大夥兒一定請你老人家來當的。”柳大洪圓睜雙眼,道:“你……你說什麼?什麼朱三太子?”祁彪清道:“隆武天子殉國,留下的朱三太子,行宮眼下設在台灣。他日還我河山,朱三太子自然正位為君。”
柳大洪霍地站起,厲聲道:“天地會這次救了我師弟和徒弟,我們很承你們的情,可是大明天子的正統,卻半點也錯忽不得。祁老弟,真命天子明明是朱五太子。永曆天子乃是大明正統,天下皆知,你可不得胡說。”
陳近南道:“柳老爺子請勿努怒,咱們眼前大事,乃是聯絡湖湖豪傑,共反滿清,至於將來到底是朱三太子還是朱五太子做皇帝,說來還早得很,不用先務了自己人的和氣。大明帝係的正統誰屬,自然是大事,可也不是咱們做臣子的一時三刻所能爭得明白。來來來,擺上酒來,大夥兒先喝個痛快。隻要大家齊心協力,將韃子殺光了,什麼事不能慢慢商量?”沐劍聲搖頭道:“陳總舵主這話可不對了!名不正則言不順,言不順則事不成。我們保朱五太子,決不是貪圖什麼榮華富貴。陳總舵主隻要明白天命所歸,向朱五太子儘忠,我們沐王府上下,儘歸陳總舵主驅策,不敢有違。”陳近南微笑搖頭,說道:“天無二日,民無二主。朱三太子好端端在台灣。台灣數十萬軍民,天地會十數弟兄,早已向朱三太子效忠。”
柳大洪雙眼一瞪,大聲道:“陳總舵主說什麼數十萬軍民,十數萬弟兄,難道想倚多為勝嗎?可是天下千千萬萬百姓,都知道永曆天子在緬甸殉國,是大明最後的一位皇帝。咱們不立永曆天子的子孫,又怎對得起這位受儘了千辛萬苦,終於死於非命的大明天子?”他本來聲若洪鐘,這一大聲說話,更是震耳欲聾,但說到後來,心頭酸楚,話聲竟然嘶啞。
陳近南這次來到北京,原是得悉徐天川為了唐王、桂王正統誰屬之事,與沐王府白氏兄弟起了爭執,以致失手打死白寒鬆。他一心以反清複明大業為重,倘若韃子尚未打跑,自己夥裡先爭鬥個為亦樂乎,反清大事必定障礙重重。是以他得訊之後,星夜從河南趕到京城,隻盼能以極度忍讓,取得沐王府的原宥。到北京後一問,局麵遠比所預料的為佳,天地會在京人眾由韋小寶率領,已和沐王府的首腦會過麵,雙方並未破臉,頗有轉圜餘地,待知韋小寶又救了吳立身三人,則徐天川誤殺白寒鬆之事定可揭過無疑。不料祁彪清和柳大洪提到唐桂之爭,情勢又漸趨劍拔弩張。眼見柳大洪說到永曆帝殉國之事,老淚涔涔而下,不由得心中一酸,說道:“永曆陛下殉國,天人共憤。古人言道:‘楚雖三戶,亡秦必楚。’何況我漢人多過韃子百倍?韃子勢力雖大,我大漢子隻須萬眾一心,何愁不能驅除胡虜,還我河山。沐小公爺,柳老爺子,咱們大仇未報,豈可自己先起爭執?今日之計,咱們須當同心合力,殺了吳三桂那廝,為永曆陛下報仇,為沐老公爺報仇。”
沐劍聲,柳大洪,吳立身等一齊站起,齊聲道:“對極,對極!”有的人淚流滿麵,有的人全身發抖,都是激動無比。
陳近南道:“到底正統在隆武,還是永曆,此刻也不忙細辯。沐小公爺,柳老爺子,天下英雄,隻要是誰殺了吳三桂,大家都奉他號令!”沐劍聲之父沐天波為吳三桂所殺,他日日夜夜所想,就是如何殺了吳三桂,聽陳近南這麼說,首先叫了出來:“正是,哪一個殺了吳三桂,天下英雄都奉他號令。”
陳近南道:“沐小公爺,敝會就跟貴府立這麼一個誓約,是貴府的英雄殺了吳三桂,天地會上下都奉沐王府的號令……”沐劍聲接著道:“是天地會的英雄殺了吳三桂,雲南沐家自沐劍聲以次,個個都奉天地會陳總舵主號令!”兩人伸來手來,拍的一聲,擊了一掌。
江湖之上,倘若三擊掌立誓,那就決計不可再有反悔。
二人又待擊第二掌,忽聽得屋頂有人一聲長笑,說道:“要是我殺了吳三桂呢?”東西屋角上都有人喝問:“什麼人?”天地會守在屋上的人搶近查問。接著拍的一聲輕響,一人從屋麵躍入天井,廳上長窗無風自開,一個青影迅捷無倫的閃將進來。
東邊關安基,徐天川,西邊柳大洪,吳立身同時出掌張臂相攔。那人輕輕一縱,從四人頭頂躍過,已站在陳近南和沐劍聲身前。
關徐柳吳四人合力,居然沒能將此人攔住。此人一足剛落地,四人的手指都已抓在他身上,關安基抓住他右肩,徐天川抓住他右脅,柳大洪捏住了他左臂,吳立身則是雙手齊施,抓住了他後腰。四人所使的全是上乘的擒拿手法。那人並不反抗,笑道:“天地會和沐王府是這樣對付好朋友麼?”
眾人見這人一身青衣長袍,約莫二十三四歲,身形高瘦,瞧模樣是個文弱書生。
陳近南抱拳道:“足下尊姓大名?是好朋友麼?”
那書生笑道:“不是好朋友,也不來了。”突然間身子急縮,似乎成為一個肉團。關安基等四人手中陡然鬆了,都抓了個空。嗤嗤裂帛聲中,一團青影向上拔起。
陳近南一聲長笑,右手疾抓。那書生脫卻四人掌握,猛感左足踝上陡緊,猶如鐵箍一般箍住。他右足疾出,徑踢陳近南麵門。這一腳勁力奇大,陳近南順手提起身旁茶幾一擋,拍的一聲,一張紅木茶幾登時粉碎。陳近南右手甩出,將他往地下擲去。那書生臀部著地,身子卻如在水麵滑行,在青磚上直溜了出去,溜出數丈,腰一挺,靠牆站起。關安基,徐天川,柳大洪,吳立身四人手中,各自抓住一塊布片,卻是將那書生身上青布長袍各自拉了一大片下來。這幾下兔起鶻落,動作迅捷無比。六人出手乾淨利落,旁觀眾人看得清楚,忍不住大聲喝彩。這中間喝彩聲最響,還是那“鐵背蒼龍”柳大洪。吳立身連連搖頭,臉上卻是又慚愧,又佩服的神情。陳近南微笑道:“閣下既是好朋友,何不請坐喝茶?”那書生拱手道:“這杯茶原是要叨擾的。”踱著方步走近,向眾人團團一揖,在最末的一張椅子上坐下。各人若不是親眼見他顯示身手,真難相信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,竟會身負如此上乘武功。
陳近南笑道:“閣下何必太謙?請上座!”
那書生搖手道:“不敢,不敢!在下得與眾位英雄並坐,已是生平最大幸事,又怎敢上座?陳總舵主,你剛才問我姓名,未及即答,好生失敬。在下姓李,草字西華。”陳近南,柳大洪等聽他自報姓名,均想:“武林之中,沒聽到有李西華這一號人物,那多半假名了。但少年英雄之中,也沒聽到有哪一位身具如此武功。”陳近南道:“在下孤陋寡聞,江湖上出了閣下這樣一位英雄,竟未得知,好生慚愧。”李西華哈哈一笑,道:“人道天地會陳總舵主待人誠懇,果然名不虛傳。你聽了賤名,倘若說道:‘久仰,久仰’,在下心中,不免有三分瞧你不起了。在下初出茅廬,江湖上沒半點名頭,連我自己也不久仰自己,何況彆人?哈哈哈哈!”
陳近南微笑道:“今日一會,李兄大名播於江湖,此後任誰見到李兄,都要說一聲‘久仰,’了”這句話實是極高的稱譽,人人都聽得出來。天地會,沐王府的四大高手居然攔他不住,抓他不牢,陳近南和他對了兩招,也不過略占上風,如此身手,不數日間自然遐邇知聞。李西華搖手道:“不然,在下適才所使的,都不過是小巧功夫,不免有些旁門左道。這位老爺子使招‘雲中現爪’,抓得我手臂險些斷折。這位愛搖頭的大胡子朋友雙手抓住我後腰,想必是一招‘搏兔手’,抓得我哭又不是,笑又不是。這位白胡子老公公這招‘白猿取桃’,真把我脅下這塊肉作蟠桃兒一般,牢牢拿住,再不肯放。這位長胡子朋友使的這一手……嗯,嗯。招數巧妙,是不是‘城隍扳小鬼’啊?”關安基左手大拇指一翹,承認他說得不錯。其實這一招本名‘小鬼扳城隍’,他倒轉來說,乃是自謙之詞。關安基等四人同時出手,抓住他身子,到他躍起掙脫,不過片刻之間,他竟能將四人所使招數說得絲毫無誤,這份見況,似乎在武功之上。
柳大洪道:“李兄,你這身手了得,眼光更是了得。”
李西華搖手道:“老爺子誇獎了。四位剛才使在兄弟身上的,不論哪一招,都能取人性命。但四位點到即止,沒傷到在下半分,四位前輩手底留情,在下甚是感激。”
柳大洪等心下大悅,這“雲中現爪”,“搏兔手”,“白猿取桃”,“小鬼板城隆”四招,每一招確然都能化成極厲害的殺手,隻須加上一把勁便是。李西華指出這節,大增他四人臉光彩。陳近南道:“李兄光降,不知有何見教?”李西華道:“這裡先得告一個罪。在下對陳總舵主向來仰慕,這次無意之中,得悉陳總舵主來到北京,說什麼要來瞻仰豐采。隻是沒人引見,隻好冒昧做個不速之客,在屋頂之上,偷聽到了幾位的說話。在下恨吳三桂這奸賊入骨,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,忍不住多口,眾位恕罪。”說著站起身來,躬身行禮。
眾人一齊站起還禮。天地會和沐王府幾位首腦自行通了姓名。韋小寶雖是天地會首腦,此刻在北京名位僅次於陳近南,但見李西華的眼光始終不轉到自己臉眄,便不說話。沐劍聲道:“閣下既是吳賊的仇人,咱們敵愾同仇,乃是同道,不妨結盟攜手,其謀誅此大奸。”李西華道:“正是,正是。適才小公爺和陳總舵主正在三擊掌立誓,卻給在下冒冒失失的打斷了。兩位三擊掌之後,在下也來拍三掌可好?”柳大洪道:“閣下是說,倘若閣下殺了吳三桂,天地會和沐王府群豪,都得聽奉閣下號令?”李西華道:“那可萬萬不敢。在下是後生小子,得能追隨眾位英雄,已是心滿意足,哪敢說號令英雄?”
柳大洪點了點頭道:“那麼閣下心目之中,認為隆武,永曆,哪一位先帝才是大明的正統?”當年柳大洪跟隨永曆皇帝和沐天波轉戰西南,自滇入緬,經曆無儘艱險,結果永曆皇帝還是給吳三桂害死,他立下血誓,要扶助永曆後人重登皇位。陳近南顧全大體,不願為此而生爭執,但這位熱血滿腔的老英雄卻念念不忘於斯。李西華說道:“在下有一句不入耳的言語,眾位莫怪。”柳大洪臉上微微變色,搶著問道:“閣下是魯王舊部?”當年明朝崇禎皇帝死後,在各地自立抗清的,先有福王,其後有唐王,魯王和桂王。柳大洪一言出口,馬上知道這話說錯了,瞧這李西華的年紀,說不定還是生於清兵入關之後,決不能是魯王的舊部,又問:“閣下祖先是是魯王舊部?”李西華不答他的詢問,說道:“將來驅除了韃子,崇禎,福王,唐王,魯王,桂王的子孫,誰都可做皇帝。其實隻要是漢人,哪一個不可做皇帝?沐小公爺,柳老爺子何嘗不可?台灣的鄭王爺,陳總舵主自己,也不見得不可以啊。大明太祖皇帝趕走蒙古皇帝,並沒去再請宋朝趙家的子孫,來做皇帝,自己身登大寶,人人心悅誠服。”
他這番話人人聞所未聞,無不臉上變色。
柳大洪右手在茶幾上一拍,厲聲道:“你這幾句話當真大逆不道。咱們都是大明遺民,孤臣孽子,隻求興複明朝,豈可存這等狼子野心?”李西華並不生氣,微微一笑,道:“柳老爺子,晚輩有一事不明,卻要請教。那便是適才提及過的。大宋末年,蒙古韃子占了我漢人的花花江山,我大明洪武帝龍興鳳陽,趕走韃子,為什麼不立趙氏子孫為帝?”柳大洪哼了一聲,道:“趙氏子孫氣數已儘,這江山是太祖皇帝血戰得來,自然不會拱手轉給趙氏?何況趙氏子孫於趕走韃子一事無尺寸之功,就算太祖皇帝肯送,天下百姓和諸將士卒也必不服。”
李西華道:“這就是了。將來朱氏子孫有沒有功勞,此刻誰也不知。倘若功勞大,人人推戴,這皇位旁人決計不搶不去;如果也無尺寸之功,就算登上了龍庭,隻怕也坐不穩。柳老爺子,反清大業千頭萬緒,有的當急,有的可緩。殺吳三桂為急,立新皇帝可緩。”柳大洪張口結舌,答不出話來,喃喃的道:“什麼可急可緩?我看一切都急,恨不得一古腦兒全都辦妥了才好。”
李西華道:“殺吳三桂當急者,因吳賊年歲已高,若不早殺,給他壽終正寢,豈不成為天下仁人義士的終身大恨?至於奉立新君,那是趕走韃子之後的事,咱們隻愁打不挎韃子,至於要奉立一位有道明君,總是找得到的。”
陳近南聽他侃侃說來,入情入理,甚是佩服,說道:“李兄之言有理,但不知如何誅殺吳三桂那奸賊,要聽李兄宏論。”李西華道:“不敢當,晚輩正要向各位領教。”沐劍聲道:“陳總舵主有何高見?”陳近南道:“依在下之見,吳賊作孽太大,單在殺他一人,可萬萬抵不了罪,總須搞得他身敗名裂,滿門老幼,殺得寸草不存,連一切跟隨他為非作歹的兵將部屬,也都一網打儘,方消了我大漢千千萬萬百姓心頭之恨。”柳大洪拍桌大叫:“對極,對極!陳總舵主的話,可說到我心坎兒裡去。老弟,我聽了你這話,心癢難搔,你有什麼妙計,能殺得吳賊合府滿門,雞犬不留?”一把抓住陳近南手臂,不住搖動,道:“快說,快說!”
陳近南微笑道:“這是大夥兒的盼望,在下哪有什麼奇謀妙策,能如此對付吳三桂。”柳大洪“哦”的一聲,放脫了陳近南的手腋,失望之情,見於顏色。
陳近南伸出手掌,向沐劍聲道:“咱們還有兩記沒擊。”
沐劍聲道:“正是!”伸手和他輕輕擊了兩掌。
陳近南轉頭向李西華道:“李兄,咱們也來擊三掌如何?”說著伸出了手掌。
李西華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的道:“陳總舵主要是誅殺了吳賊,李某自當恭奉天地會號令,不敢有違。李某倘若僥幸,得能手刃這神奸巨惡,隻求陳總舵主賞臉,與李某義結金蘭,讓在下奉你為兄,除此之外,不敢複有他求。”陳近南笑道:“李賢弟,你可太也瞧得起我了。好大丈夫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。”韋小寶在一旁瞧著群雄慷慨的神情,忍不住百脈賁張,恨不得自己年紀立刻大了,武功立刻高了,也如這位李西華一般,在眾位英雄之前,大出風頭。聽得師父說到“大丈夫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”,不禁喃喃自語:“駟馬難追,駟馬難追。”心想:“他媽的,駟馬是匹什麼馬,跑得這麼快?”
陳近南吩咐屬下擺起筵席,和群雄飲宴。席間李西華談笑風生,見聞甚博,但始終不露自己的門派家數,出身來曆。
李力世和蘇岡向他引見群豪。李西華見韋小寶年紀幼小,居然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,不禁大是詫異,待知他是陳近南的徒弟,心道:“原來如此。”他喝了幾杯酒,先行告辭。陳近南送到門邊,在他身邊低聲道:“李賢弟,適才愚兄不知你是友是敵,多有得罪,抓住你足踝之時使了暗勁。這勁力兩個時辰之後便發作。你不可絲毫動勁化解,在泥地掘出個洞穴,全身埋在其中,隻露出口鼻呼吸,每日埋四個時辰,共須掩埋七天,便無後患。”
李西華一驚,大聲道:“我已中了你的‘凝血神抓’?”
陳近南道:“賢弟勿須驚恐,依此法化解,絕無大患。愚兄魯莽得罪,賢弟勿怪。”李西華臉上驚惶之色隨即隱去,笑道:“那是小弟自作自受。”歎了口所,道:“今日始知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。”躬身行禮飄然而去。
柳大洪道:“陳總舵主,你在他身上施了‘凝血神抓’?聽說中此神抓之,三天後全身血液慢慢凝結,變成了漿糊一般,無藥可治,到底是否如此?”陳近南道:“這功夫太過陰毒,小弟素來不敢輕施,隻是見他武功厲害,又竊聽了我們的機密,不明他是何居心,才暗算了他。這可不是光明磊落的行徑,說來慚愧。”沐劍聲道:“此人若是韃子鷹犬,或是吳三桂的部屬,陳總舵主如不將他製住,咱們的機密泄露出去,為禍不小。陳總舵主一舉手間便已製敵,令對方受損而不自知,這等神功,令人好生佩服。”陳近南又為白寒鬆之死向白寒楓深致歉意。白寒楓道:“陳總舵主,此事休得再提。先兄人死不能複生,韋香主救了吳師叔他們三人,在下好生感激。”
沐劍聲心中掛念著妹子下落,但聽天地會群雄不提,也不便多問,以免顯得有懷疑對方之意。又飲了幾巡酒,沐劍聲等起身告辭。韋小寶道:“小公爺,你們最好搬一搬家,早晚韃子便會派兵來跟你們搗亂。雖然你們不怕,但韃子兵越來越多,一時之間,恐怕也殺不了這許多。”柳大洪哈哈大笑,說道:“小兄弟說得好,多謝你關照。我們馬上搬家便是。”沐劍聲道:“陳總舵主,韋香主,眾位朋友,青山改,綠水長流,後會有期。”
沐王府眾人辭出後,陳近南道:“小寶,跟我來,我瞧瞧你這幾個月來,功夫進境怎樣。”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,臉上登時變色,應道:“是,是。”跟著師父走進東邊一間廂房,說道:“師父,皇帝派我查問宮中刺客的下落,弟子可得趕著回報。”
陳近南道:“什麼刺客下落?”他昨晚剛到,於宮中有刺客之事,隻約略聽說。
韋小寶便將沐王府群豪入宮行刺,意圖嫁禍於吳三桂等情說了。陳近南籲了口氣,道:“有這等事?”他雖多曆風浪,但得悉此事也是頗為震動,說道:“沐家這些朋友膽氣粗豪,竟然大舉入宮。我還道他們三數人去行刺皇帝,因而被擒,原來還是為了對付吳三桂這奸賊。你救了吳立身他們三人,再回宮去,不怕危險嗎?”
韋小寶要逞英雄,自然不說釋放刺客是奉了皇帝命令,回宮去絕無危險,吹牛道:“弟子已拉了幾個替死鬼,將事情推在他們頭上,看來一時三刻,未必會疑心到弟子身上。師父叫我在宮裡刺探消息,倘若為了救沐王府的人,從此不回宮,豈不誤了師父大事?”
陳近南甚喜,說道:“對,咱們已跟沐劍聲三擊掌立誓,按理說,沐王府剩下來的人已經不多,決不能是天地會的對手。我跟他們立這個約,一來免得爭執唐桂正統,傷了兩家和氣,韃子未滅,我們漢人的豪傑先行自相殘殺起來,大事如何可成?二來如能將沐王府收歸本會,也大大增強我天地會的力量。原來他們竟敢入宮大鬨,足見為了搞倒吳賊,無所不用其極。咱們也須儘力以赴,否則給他們搶了先,天地會須奉沐王府號令,大夥兒豈不臉上無光?”韋小寶道:“是啊,沐小公爺有什麼本事,隻不過仗著有個好爸爸,如果我投胎在他娘肚裡,一樣的是個沐小公爺。像師父這樣大英雄大豪傑,倘若不得不聽命於他,可把我氣死了。”陳近南一生之中,不知聽過了多少恭維諂諛的言語,但這幾句話出於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之口,覺得甚是真誠可喜,不由得微微一笑。他可不知韋小寶本性原已十分機伶,而妓院與皇宮兩處,更是天下最虛偽最奸詐的所在,韋小寶浸身子這兩地之中,其機巧獍獪早已遠勝於尋常大人。陳近南在天地會中,日常相處的均是肝膽相照的豪傑漢子,哪想得到這個小弟子言不由衷,十句話中恐怕有五六句就靠不住。他拍拍韋小寶肩頭,微笑道:“小孩子懂什麼?你怎知沐家小公爺沒什麼本事?”
韋小寶道:“他派人去皇宮行刺,徒然送了許多手下人的性命,對吳三桂卻絲毫無損,那便是沒本事,可說是大大的笨蛋。”陳近南道:“你怎知對吳三桂絲毫無損?”韋小寶道:“這沐家小公爺用的計策是極笨的。他叫進宮行刺的人,所穿的內衣上縫了‘平西王府’的字,所用兵刃上又刻了‘平西王府’或‘大明山海關總兵府’的字。韃子又不是笨蛋,自然會想到,如果真是吳三桂的手下,為什麼會用刻上了字的兵器?”陳近南點頭道:“這話倒也不錯。”
韋小寶又道:“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正在北京,帶了大批珠寶財物向皇帝進貢。吳三桂真要行刺皇帝,不會在這時候。再說,他行刺皇帝乾什麼?隻不過是想起兵造反,自己做皇帝。他一起兵,韃子立刻抓住他兒子殺了。他為什麼好端的派兒子來北京送死?”陳近南又點頭道:“不錯。”其實韋小寶雖然機警,畢竟年紀尚幼,於軍國大事,人情世故所知極有限,這幾條理由,他是半條也想不出的,恰好康熙曾經跟他說過,便在師父麵前裝作是自己見到的事理。
陳近南一聽之下,覺得這徒兒見事明白,天地會中武功好手不少,頭腦如此清楚之人卻沒幾個。當初他讓這孩子任青木堂香主,隻為了免得青木堂中兩派紛爭,先應了眾人誓言,慢慢再選立賢能,韋小寶既是自己弟子,屆時命他退位讓賢便是。這時聽了他這番話,暗想:“這孩子有膽有識,此刻已頗為了不起,再磨練得幾年,便當真做青木堂香主,也未必便輸了給其餘九位香主。”問道:“韃子已知道了沒有?”韋小寶道:“此刻還不大明白,不過皇帝像已起疑心。他今早召集了侍衛,叫他們演習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數。有個侍衛演了這幾招,大家在紛紛議論。弟子在旁瞧著,記得了兩招。”當下將“高山流水”“橫掃千軍”這兩招使了出來。
陳近南歎道:“沐王府果然沒有人才。這明明是沐家拳,清宮侍衛中好手不少,哪有認不出來的?”韋小寶道:“弟子曾見風際中風大哥與玄貞道長演過,料想韃子侍衛們會認得出。隻怕韃子要搜查拿人。因此剛才勸沐家小公爺早些出城躲避。”陳近南道:“很是,很是!你現下便回宮去打聽,明日再來,我再傳你武功。”
韋小寶聽得師父暫不查考自己武功,心中大喜,急忙行禮告辭,心想:“今晚臨急抱佛腳,請小郡主將師父那本武功秘訣上的話讀來聽聽,好歹記得一些,明兒師父問起,多少有點兒東西交代。師父隻能怪我練得不對,可不能怪我貪懶不用功。誰要他沒時候教我呢?他要怪,隻能怪自己。”
韋小寶回到宮裡上書房,康熙正在批閱奏章,一見到他,便放下了筆,問道:“探到了什麼消息沒有?”韋小寶道:“皇上料事如神,半點兒不錯,造反的主兒,果然是雲南沐家的。”康熙喜道:“當真如此?那好極了。瞧多隆的臉色,他現下還不肯信呢?你探到了什麼?”韋小寶道:“這三名刺客,本來一口咬定是吳三桂的部屬,多總管將他們打得死去活來,他們說什麼也不肯改口。”康熙道:“多隆武功不錯,卻是個莽夫。”韋小寶道:“奴才奉了皇上聖旨,用蒙汗藥將看守的侍衛迷倒,剛好皇太後派了四名太監來,說要立時動手將刺客處死。奴才大膽,就依照皇上安排下的計策,當著刺客之麵,將四名太監殺了,將刺客領出宮去。這三個反賊果然半點也沒起疑。”康熙微笑道:“剛才多隆來報,說道太後手下的一名太監頭兒放走了刺客,我正奇怪,原來是你做的手腳。”
韋小寶道:“皇上可不能跟太後說,否則奴才小命不保。太後已罵過我一頓,說奴才隻對皇上忠心,不對太後儘忠。其實太後和皇上又分什麼了?再說,天無二日,民無二主,終究隻有皇上的聖旨才算得數。太後沒問過皇上,就下旨將刺客殺了,於道理也不大合。”
康熙不去理他的挑撥離間,說道:“我自不會跟太後說。那三名刺客後來怎樣?”
韋小寶道:“我領他們出得宮去,他們三人自行告訴了我真姓名。原來那老的叫作‘搖頭獅子’吳立身,兩名小的,一個叫敖彪,一個叫劉一舟。他們向我千恩萬謝,終於給奴才騙倒,帶我去見他們主人。果然不出皇上所料,暗中主持的是個年輕人,這些反賊叫他作小公爺,真姓名叫做沐劍聲,是沐天波的兒子。他手下有個武功極高的老頭兒,叫什麼‘鐵背蒼龍’柳大洪,還有‘聖手居士’蘇岡哪,白氏雙俠中的白二俠白寒楓等等一乾人。分彆住在楊柳胡同和西坑子胡同兩處。”
康熙道:“你都見到了?”韋小寶道:“都見到了。他們說,天下老百姓道,皇上年紀雖然不大,卻是聖明無比,是幾千年來少有的好皇帝,他們便有大大的膽子,也不敢害皇上。前晚所以進宮來胡鬨,完全是想陷害吳三桂,以報複他害死沐天波的大仇。”這幾句馬屁拍得不免過了分,康熙親政未久,天下百姓不會便已歌功頌德,但“千穿萬穿,馬屁不穿”,康熙聽說百姓頌揚自已是幾千年來少有的好皇帝,不由得大悅,微笑道:“我也沒行過什麼惠民的仁政,‘聖明無比’雲雲,是你杜撰出來的罷?”
韋小寶道:“不,不!是他們親口說的。大家都說鼇拜這大奸臣殘害良民,老百姓們恨他恨到骨頭裡。皇上一上來就把他殺了,那是大大的好事。他們恭維你是什麼鳥生,又是什麼魚湯。奴才也不大懂,想來總是好話,聽得可開心得緊。”康熙一怔,隨即明白,哈哈大笑,道:“原來是堯舜禹湯,他媽的,什麼鳥生魚湯!”他想堯舜禹湯的恭維,韋小寶決計不會捏造出,自不會假。哪知道說書先生說“英烈傳”之時,曾說群臣不斷頌揚朱元璋是堯舜禹湯,韋小寶聽得熟了,雖不明其意,卻知“鳥生魚湯”乃是專拍皇帝馬屁的好話,朱元璋每次聽了,都是“龍顏大悅”。
韋小寶這時這句話用在小皇帝身,果然見康熙也是“龍顏大悅”,笑得極是歡暢,知道這馬屁拍對了,問道:“皇上,‘鳥生魚湯’到底是什麼東西?”康熙笑道:“還在鳥生魚湯?你這家夥可真沒半點學問。堯舜禹湯是古代的四位有道明君,大聖大智,有仁德於天下的好皇帝。”韋小寶道:“怪不得,怪不得!這些反賊倒也不是全然不明白事理。”康熙道:“雖是如此,也不能讓他們就逃走,快傳多隆來。”韋小寶應了,出去將禦前侍衛總管多隆傳進上書房來。康熙吩咐多隆:“反賊果然是雲南沐家的人,你帶領侍衛,立刻便去擒拿。小桂子,反賊一夥有些什麼腳色,你跟多總管說說。”韋小寶當下將沐劍聲,柳大洪等人的姓名說了。
多隆吃了一驚,說道:“原來是‘鐵背蒼龍’在暗中主持,這批賊子來頭可是不小。那‘搖頭獅子’吳立身,奴才也聽過他的名字,沒想到在宮裡關了他一日一夜,卻查不到他的底細。奴才倘若聰明一點,見到他老是搖頭,早該就想到了。如不是聖上明斷,我們侍衛房裡的人,都認定是吳三桂的人。”康熙微微一笑,說道:“就怕他們這時早已走了,這一次未必拿得到。”頓了一頓,又道:“既知道了正主兒,就算這次拿不到,也沒什麼大礙。就怕咱們蒙在鼓裡,上了人家的當還不知道。”多隆道:“是,是,奴才們胡塗,幸好主子英明,否則可不得了。”磕頭告退,立刻點人去拿。康熙道:“小桂子,我慈寧宮請安,你跟我來。”韋小寶應道:“是!”想到要見太後,不由得膽戰心驚。康熙道:“你愁眉苦臉乾什麼?我帶你去見太後,正為的是要保你頭上的腦袋。”韋小寶應道:“是,是!”
到了慈寧宮,康熙向太後請了安,稟明刺客來曆,說道是自己派小桂子故意放走了刺客,終於查明了真相。
太後微微一笑,說道:“小桂子,你可能乾得很哪!”
韋小寶跪下又再磕頭,道:“那是皇上料事如神,一切早都算定了,奴才不過奉皇上差遣辦事而已。奴才所乾的事,從頭至尾全是皇上吩咐的,奴才自己可沒拿半點主意。”太後向他望了一眼,哼了一聲,說道:“你頑皮胡鬨,可不是皇上吩咐辦的罷!小孩子家出得宮去,一定到處去玩耍了,可到天橋看把戲沒有?買了冰糖葫蘆沒有?”
韋小寶想到在天橋上見到官差捉拿賣冰糖葫蘆的小販,料來定是太後所遣,她怕那人將消息傳去五台山告知瑞棟,便不分青紅皂白,將天橋一帶所有賣冰糖葫蘆的小販都抓了,自然不分青紅皂白,儘數砍了,念及她手段的毒辣,忍不住打了個寒噤,說道:“是,是!”
太後微笑道:“我問你哪,你買了冰糖葫蘆來吃沒有?”
韋小寶道:“回太後的話:奴才在街上聽人說道:‘這幾日天橋不大平靜,必門提督府派人將販賣冰糖葫蘆有小販都捉去了,說道裡麵有不少歹人。因此本來賣冰糖葫蘆的,現下都改了行,有的賣涼糕兒,有的賣花生,還有改行賣酸棗,賣甜餅的,這些人奴才見得多,有些臉孔很熟,他們都說不賣冰糖葫蘆啦。還有一個真是好笑,說要到什麼五台山,六台山去,販些和尚們吃的素饅頭來賣。”
太後豎眉大怒,自然明白韋小寶這番話的用意,那是說這個傳訊之人沒給抓著,以後也彆想抓他得到,隨即微微冷笑,說道:“很好,你很好,很能乾。皇帝,我想要他在我身邊辦事,你瞧怎麼瞧?”
康熙這些日來差遣韋小寶辦事,甚是得力,倚同左右手一般,這次親來慈寧宮,便是要向太後解釋,韋小寶殺了太後所遣的四名太監,是奉自己之命,請太後不要怪責於他,突然聽得太後要人,不由得一怔。他事母甚孝,太後雖不是他親生母親,但他自細由太後撫養長大,實和親母無異,自是不敢違拗,微笑道:“小桂子,太後抬舉你,還不趕快謝恩?”
韋小寶聽得太後向皇帝要人,已然嚇得魂飛天外,一時心下胡塗,隻想拔腿飛奔,就此逃出皇宮,再也不回來了,聽得康熙這麼說,忙應道:“是,是!”連連磕頭,說道:“多謝太後恩典,皇上恩典!”
太後冷笑道:“怎麼啦?你隻願服侍皇上,不願服侍我,是不是?”韋小寶道:“服侍太後和皇上都是一樣,奴才一樣忠心耿耿,儘力辦事。”太後道:“那就好了。禦禦膳房的差使,你也不用當了,專門在慈寧宮便是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,多謝太後恩典。”康熙見太後要了韋小寶,怏怏不樂,說了幾句閒話,便辭了出來。韋小寶跟著出去。太後道:“小桂子,你留著,讓旁人跟皇上回去。我有件事交給你辦。”
韋小寶道:“是!”眼怔怔瞧著康熙的背影出了慈寧宮,心想:“你這一去,我可就糟了,不知以後還見不見得著你。”忍不住便想大哭。
太後慢慢喝茶,目不轉睛的打量韋小寶,隻看得他心中發毛,過了良久,問道:“那到五台山去販賣素饅頭的,什麼時候再回北京?”韋小寶道:“奴才不知道。”太後道:“你什麼時候再去會他?”韋小寶隨口胡謅:“奴才跟他約好,一個月後相會,不過不地在天橋上了。”太後說:“在什麼地方?”韋小寶道:“他說到那時候,他自然會設法通知奴才。”
太後點了點頭,道:“那你就在慈寧宮裡,等他的消息好了。”雙掌輕輕一拍,內室走了一名宮女出來。
這宮女已有三十五六歲年紀,體態極肥,腳步卻甚輕盈,臉如滿月,眼小嘴大,笑嘻嘻的向太後彎腰請安。
太後道:“這個小太監名叫小桂子,又大膽又胡鬨,我倒很喜歡他。”那宮女微笑道:“是,這個小兄弟果然挺靈巧的。小兄弟,我名叫柳燕,你叫我姊姊好了。”
韋小寶心道:“他媽的,你是肥豬!”笑道:“是柳燕姊姊,你這名字叫得真好,身材好似楊柳,走路輕快,就像一隻小燕兒。”在太後跟前,旁的宮女哪敢說半句這等輕佻言語,但韋小寶明知無幸,這種話說了是這樣,不說也是這樣,那麼不說也是白饒。
柳燕嘻嘻一笑,說道:“小兄弟,你這張嘴可也真甜。”
太後道:“他子鄔甜,腳也也快。柳燕,你說有什麼法子,叫他不會東奔西跑,在宮裡亂走亂闖?”柳燕道:“太後把他交給奴才,讓我好好看管著就是。”太後搖頭道:“這小猴兒滑溜得緊,你看他不住的。我派瑞棟去傳他,他卻花言巧語,將瑞棟這膽小鬼嚇跑了。我又派了四名太監去傳他,他串通侍衛,將這四人殺了。我再派四人,不知他做了什麼手腳,竟將董金魁他們四人又都害死了。”
柳燕嘖嘖連聲,笑道:“啊喲,小兄弟,你這可也太頑皮啦,那不是難對付得緊嗎?太後,看來隻有將他一雙腿兒砍了,讓他乖乖的躺著,那不是安靜太平得多嗎?”
太後歎了口氣,道:“我看也隻有這法兒了。”
韋小寶縱身而起,往門外便奔。
他左腳剛跨出門口,驀覺頭皮一緊,辮子已給人拉住,跟著腦袋向後一仰,身不由主的便一個筋鬥,倒翻了過去,心口一痛,一隻腳已踏有胸膛之上。隻見那隻腳肥肥大大,穿著一隻紅色繡金花的緞鞋,自是給柳燕踏住了。韋小寶情急之下,衝口罵道:“臭婆娘,快鬆開你的臭腳!”柳燕腳上微一使勁,韋小寶胸口十幾根肋骨格格亂響,連氣也喘不過來。隻聽柳燕笑道:“小兄弟,你一雙腳倒香得很,我挺想砍下來聞聞。”
韋小寶心想太後恨自己入骨,大可將自己一雙腳砍了,再派人抬著,去見瑞棟傳訊的人,還可暗中派遣高手,跟著那人上五台山去,將瑞棟殺了。但世上早已沒有瑞棟這一號人,西洋鏡終究要拆穿,眼前大事,是要保住這一雙腿,此刻恐嚇已然無用,隻有出之於利誘,便冷冷的道:“太後,你砍了我的腿不打緊,就算砍了腦袋,小桂子也不過矮了截,沒有什麼,可惜那‘四十二章經’,嘿嘿,嘿嘿……”
太後一聽到‘四十二章經’五字,立時站起,問道:“你說什麼?”
韋小寶道:“我說那幾部‘四十二章經’未免有點兒可惜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