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空霧蒙蒙的,更增添了清晨的濕冷。
房屋之內,火盆已經點燃,時而發出啪的枯枝爆裂聲。
一張在北地漸漸流行、江東卻較少見到的高腳桌子被擺放完畢,幾人圍坐在一起,談笑風生。
在座之中名氣最大的當屬顧和了。
出身江東大族,又深得王導器重,任其僚屬,隱隱執眾人之牛耳。
不過他和王導的關係就那樣。
王導本人兼任揚州刺史,一次派八部從事巡查各地。回來後,其他七個人都議論巡查時各地二千石官長的得失,唯獨顧和不說話,
王導問他有沒有打聽到什麼消息,顧和回答:「明公何緣采聽風聞,以苛察為政?」
王導讚歎不已。
這件事就很微妙。
高情商的說法就是「明公你不要查了,萬一查出點什麼來呢」,總體而言,顧和的屁股是比較穩的,立足吳郡顧氏,與南渡士族合作,為家族謀取好處,保江東一方平安。
所以,王導之前替他揚名,重用他,他投桃報李,雙方各取所需,如此而已。
「君孝,以你之見,琅琊王很快就會登基稱帝了?」建鄴北部尉賀好奇道。
「這還能有假?」顧和還沒說話,張澄立刻像隻好鬥的小公雞一樣跳了出來,說道:「君孝所言,何時出過岔子?」
賀輕蔑地看了他一眼,懶得和他鬥嘴。
吳郡張氏,敗落得厲害。東吳之時就開始了,當時的大族張、全遭到了重擊,雖然仍可退保鄉裡,但上層勢力不斷萎縮卻是事實。
朱氏其實也有這樣的趨勢。
曾經的吳郡四姓,朱張已經被顧陸甩開了一大截,無法並駕齊驅了。
司馬睿、王導等人南渡後,這個趨勢一點沒得到扭轉,像張澄此輩,甚至隻能當個小官小吏,
與其數千莊客的家業顯然不匹配。
隔壁會稽郡又有賀氏、錢氏崛起,沈氏這種後起豪族也虎視耽耽,張氏這類老牌家族是真的難,所以張澄就像顧和的小跟班一樣,「護主心切」,惹人發笑。
顧和顯然看出了張、賀二人之間的不對付,不過他並不打算說什麼,隻順著方才的話頭道:「前日琅琊王率眾僚佐遙祭大行皇帝,期間哭至昏厥。」
「啊?」賀驚訝道:「何至於此?」
顧和沉吟片刻,道:「因為大行皇帝是被邵賊暗害而死。
「果真?」賀追問道。
顧和無奈道:「這事哪有定論?便是邵賊真弑君,外人能知道?」
賀想了想,道:「也是。君孝覺得內情如何?”
「多半是假的。」顧和說道:「據洛陽傳來的消息,大行皇帝很早就臥床不起了,洛陽公卿、
宗室很多人都去探視過,皆言時日無多。既如此,邵賊何必多此一舉?你看洛陽有人說他弑君麼?」
賀緩緩點頭,道:「但江東仍以神龜為年號,尊滕公一一呢,那位為君上,卻不能這麼說了「自是如此。」顧和說道:「以後不要亂說話。畢竟一一他想了想,歎道:「而今還要和北人同舟共濟。江東好不容易脫離中朝,誰都不想頭上再頂個洛陽或長安朝廷。”
這句話,既是針對北方南下試圖一統華夏的朝廷說的,同時也是對北伐收複洛陽、長安的朝廷說的。
尤其是後者,北伐一旦成功,統一全國,還有建鄴什麼事?反正新朝廷不可能定都這裡,對江南土族而言沒有任何好處。
「君孝你這麼說,自是有道理的,我省得。」賀點了點頭,道:「隻是有些惶恐,不知道將來會怎樣。」
「東吳那會這麼難,都撐下來了。今南郡、襄陽、壽春、合肥皆在手,未必沒有機會。」顧和說道:「方今天下,邵勳便如那曹孟德,據有北地,而西涼猶有馬超、韓遂,蜀漢仍在,東吳更是以囊陽、壽春為重鎮,北禦曹兵,很難嗎?」
「可邵孟德未有赤壁之敗,心氣頗高。萬一他驅各地降兵南下,不好抵擋。」賀說道。
他其實更想說的是,這個「新東吳」有利有弊。
誠然,據有裹陽、壽春等地,形勢比老東吳好太多了,但新東吳內部可多了一大批南渡士人啊偏偏這些人還執掌大權。雖經多年相處,南渡士人、江東土族之間的矛盾已經沒以前那麼大了,雙方漸漸找到了各自都能接受的位置,但內部人心仍然不如孫吳那會,差遠了。
一句話,老東吳可以齊心和曹操乾,新東吳或者說東晉一一如果琅琊王稱帝且仍以「晉」為國號的話一一可沒法齊心啊。
邵賊招招手,不知道多少人暗通款曲。這個隱憂,不得不正視。
賀有預感,搞不好最後事情就壞在這上麵。
「這會一一」顧和看向賀,又看向其他人,道:「還是得精誠團結。挫敗邵賊幾次攻勢,他南下的心思就淡了,建鄴人心也就穩了。待到二十年後,又是一代人,南渡士人與北方的聯係更淡了,江東基業則愈發穩固。」
「那麼,君孝覺得以何挫敗邵賊攻勢呢?」賀忍不住問道。
「以河防、以疫病、以邵賊倒行逆施。」顧和斬釘截鐵地說道。
賀隻覺很震撼,更無言以對。
走一步看一步了。
******
寒風掠過北地,襲至江南。